暴動
談判算是成功了,“異鄉人”又加了一輪免費酒水，東君果然當場把那四個極光武士隨從和其餘的人打發回了上層區，只留下了自己的車，並讓樊自在幫他物色公寓，看來是真打算留在下層區了。
極光武士們本以為東君親自出馬,紆尊降貴來到下層區,區區一個雲中君那肯定是分分鐘搞定的,不料東君非但沒把雲中君帶回去，反而自己留下了。極光武士們百思不得其解,本想也跟着留下保護東君,卻遭到拒絕，僵持了一會，見東君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也沒辦法。
他們走出“異鄉人”，準備上車時,東君把他們叫住,極光武士們以為他回心轉意了，面露喜色,但東君只是低聲跟他們吩咐了幾句，便讓他們走了。
在極光獵人們眼裏，這些上層區的極光武士對東君的態度,實在難以理解——那只是個人工智能罷了,神照寺里也有一個類似的中央執政系統,的確替聯盟解決過很多問題,可從來沒人覺得自己和它是“上下級關係”甚至是“主僕關係”。
而且那個神經兮兮的中央執政系統沒事就喜歡播放奇怪的背景音樂，怪不得聽說好像原來是上層區不要的“壞程序”。
人工智能難道不就是個工具嗎？有人類形象，會說話，會分析數據——這種事貴一點的充氣娃娃不也能做到嗎？誰會把充氣娃娃真的當成是人，還對其敬畏有加？
上層區的人果然都已經不太正常了！
不過那些人開的車是真不錯，尤其那輛白色的，純手工打造，同時配備純電動力和反重力引擎，全自動駕駛系統更不在話下，估計整個下層區也就只有樊爺和猛光買得起吧，一個人工智能，坐那麼好的車，哼。
東君才懶得理睬那些極光獵人們的指指點點，他正在櫃枱邊和樊自在討價還價。
“憑你掌握的數據，要在下層區找間公寓不是易如反掌嗎？”樊自在問。
“這可是你的地盤，我怎麼好擅作主張。”東君說，“要能住兩個人，要有獨立衣帽間，能放得下我的休眠艙，另外環境要好，我可不想一打開窗就看到髒亂差的貧民窟。”
樊自在怎會不知道東君是在故意刁難，聳肩笑笑：“下層區倒還真有符合你要求的住宅，只不過……”
“租金記在你的賬上。”東君說，“我做了那麼大讓步，連租個公寓都要自己付錢，也太沒道理了。”
“錢倒不是問題。”樊自在笑道，“可是那地方已經有人住進去了啊。”
“是誰？”東君一臉不爽，“快叫他搬出去。”
“不是他，是他們。”樊自在邊擦櫃枱邊說，“他們剛剛還和我們一起談判來着，現在就站在你旁邊呢。”
東君扭過頭，和猛光還有賀東延大眼瞪小眼。
“那地方我已經買下來了。”猛光粗聲粗氣地說，“現在我和東東一起住，你另外找地方吧。”
東君打量了兩人幾眼，點評道：“唔，你們兩個長得還湊合，那我就放過你們好了。”
“哈？”猛光睜大眼，長得還湊合？什麼叫還湊合？東東的顏值就不用說了，下層區一美是隨便叫的嗎？而且他對自己的模樣還是挺有自信的，不然東東也不會看上他。
猛光正欲上前理論，賀東延拉住他，丟了個眼神過去，示意猛光不要搞事。
猛光垮下嘴角，悻悻地站在賀東延身後，反正他就是看這個東君不順眼，現在還賴在下層區不走，不知道又要搞什麼陰謀詭計，猛光憂心忡忡地看着樊爺，但後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完全沒有把東君趕回上層區的意思。
賀安似乎得到了什麼消息，跟樊自在打了聲招呼便匆匆離開，一部分極光獵人跟着他走了，剩下的也各自散去，只留了幾個人還在喝酒，“異鄉人”里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
“東君真的會幫忙重建神照寺嗎？”猛光瞥了一眼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的東君，悄悄問賀東延。
“既然談判已經結束，他自然會遵守協議吧。”賀東延說，“人工智能不會反悔變卦，這一點還是值得肯定的，只不過……”
“你也對那個所謂的‘強力措施’有想法，對吧？”猛光問。
“東君可以什麼都不管，還願意提供援助，但最終決定權在他手裏，一旦他認為事態徹底失控，就會動手干預。”賀東延轉動酒杯，盯着裏面的冰塊，“評估標準是什麼，怎樣才算事態徹底失控，除了他沒人知道，這可能是個坑。”
“就算是坑，至少爭取了時間啊。”蘇特湊過來，“話說，你們知道賀安帶着人急匆匆地去幹什麼嗎？”
“該不會又有異魔出現了吧？”猛光一想起在神照寺的那場惡戰就不禁皺眉——他的陽炎手套還沒修好，回頭得跟樊爺打聲招呼才行，只不過剛剛拿了人家的東西就弄壞了，雖然是東東買來送他的，也怪難為情的。
“那倒不是，不過這事和異魔出現相比，到底哪個更麻煩，還真不一定呢。”
蘇特拿出個人終端，切換到實時畫面。
“神照寺廢墟附近，司命的人又在鬧了，這次好像搞得挺大的，現場見血了哦。”
賀東延看了兩眼，便對猛光說：“我們也去看看吧。”
“這是在搞什麼？好像挺嚴重的嘛。”東君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背後傳來，猛光頓時一激靈，差點沒一拳招呼過去。
“有趣，在上層區從來不會發生這種事，近距離觀察人類的底層社會，一定是激動人心的體驗。”東君說著便朝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還愣着幹什麼，快走啊。”
“……”
幾分鐘后，猛光、賀東延和東君一起坐在那輛白色加長行政轎車裏，朝神照寺的方向去了。
不愧是頂級豪車，內飾用料和做工都無可挑剔，雖然大日蝕后絕大多數物種已經滅絕，已經不存在真皮製品，但座椅皮料的質感和觸感真是好得沒話說。
東君背靠着座椅，悠閑地翹着二郎腿。一身白衣、一塵不染的他坐在車裏，就像大日蝕前的奢侈品商業硬照，每個細節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反觀他倆，賀東延穿着他的皮夾克，猛光穿着軍綠色襯衣，肩上還吊著繃帶，活像兩隻土包子，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一路上猛光發現東君似乎一直盯着自己看個不停，一開始也沒怎麼在意，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便問：“你一直……看着我幹什麼？”
賀東延本來一直望着窗外入神，聽到他的話，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轉過臉來看着兩人。
“唔……沒什麼，就是有點好奇。”東君笑了笑，“想不到下層區也有光明領域達到S級的極光獵人，看來賀安撿到寶了嘛。”
賀東延和猛光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
街道兩邊人漸漸多了起來，隔着車窗聽不到聲響，但從他們的肢體動作和表情能看出來，街頭氣氛十分緊張。
“開啟人工光明領域。”東君說了一句，車載系統立即以細微的電子音效回應。
就在光明領域展開包裹車體的一瞬間，就有個什麼東西飛了過來，光明領域泛起一陣金色的波紋狀漣漪，把投擲物彈開，那東西在地上彈跳了幾下，爆起一陣白煙，周圍的人立即捂着口鼻，彎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四周散開。
猛光頓時身體緊繃，下意識地進入了備戰狀態，賀東延伸手按着他，但也是一臉警惕。
“不用擔心。”東君看出他倆的不安，便道，“這輛車的人工光明領域能維持半小時，還能通過動力回收系統循環充電，在下層區不會有什麼東西能對我們產生威脅。”
“這已經是暴動了，讓我們下車。”賀東延說。
“你們下車……是打算對這些人類出手嗎？如果不是，那是想被他們當做人肉沙袋？”東君歪着頭問，“賀安和他的極光獵人已經在處理了，你們現在是樊先生的資產，若你們有個什麼萬一，我可沒法跟他交代。”
“我們不是任何人的資產。”賀東延說，“你對下層區的事，並不了解。”
“是嗎？”東君微微一笑，指了指車窗外，“看那邊。”
賀東延和猛光順着東君手指的方向看去。
身着黑袍的司命信徒正和極光獵人發生激烈衝突，司命信徒們聲勢浩大，不顧一切地向前推進，而極光獵人們組成人牆，旨在阻止這些人接近神照寺廢墟。
一個人站在高處發號施令，正是賀安。
司命信徒們紛紛指着他，大聲叫罵，雖然聽不見他們在喊什麼，但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賀安顯然惱了，用耳麥說了句什麼，極光獵人的防線前突然陸續閃起金色光芒——他們紛紛展開了自己的光明領域，被隔絕在光明領域另一側的司命信徒們再也無法和他們發生物理接觸。
高保真音響播放着優雅靜謐的爵士鋼琴，恆溫空調推送着特調香氛，高腳杯里的金色氣泡酒和冰塊發出美妙的噝噝聲，極致奢華背後的享樂主義，舒適得讓人喪失鬥志。
而車外卻是一個截然相反、混亂不堪的破敗世界。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仇恨，巴不得將對方就地處決而後快，衣衫襤褸、臉髒兮兮、營養不良的小孩成群結隊地衝著極光獵人們的光明領域吐口水，丟石塊，司命信徒站在他們身後，篤定聯盟不敢對他們出手。
“關閉隔音模式。”東君說。
嘈雜的外界聲音立即傳進車內，司命信徒們高喊着他們的口號，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邪月噬日，異魔魘生，東皇無道，天滅極光！”
另一邊則是高音喇叭里賀安的聲音：
“立即停止挑釁，離開神照寺！極光獵人聯盟保留採取極端應對措施的權利！”
人群里一片噓聲：
“難道你們想殺了我們嗎？來啊！”
“是你們把異魔帶進下層區的！被異魔反噬是你們咎由自取！”
“取締極光獵人聯盟！下層區不需要這種邪惡的暴力組織！”
突然有人高喊：
“快看！那是上層區的人！”
立即就有一堆人黑壓壓地圍上了東君的座駕，雖然被光明領域隔離在外，那些人接觸不到車身，但這樣被團團圍住，只能減速緩行。賀東延和猛光高度緊張，東君則是淡定依舊。
賀安繼續叫道：“所有人立即離開神照寺！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否則我們就要清場了！”
司命信徒和被他們煽動的下層區民眾哪會乖乖配合，繼續鼓噪示威，賀安見狀便下令道：
“往前推進！神照寺附近一公里禁止非聯盟成員進入！”
極光獵人的光明領域陸續連接起來，形成了一個圓柱面，將神照寺的地面部分整個包圍，然後隨着獵人們的腳步不斷往外擴大防禦半徑，司命信徒這邊雖然人多，但都只是普通人類，哪怕是最弱的D級光明領域，他們也一籌莫展，只能被逼得連連後退，最前面有人倒地，被推着在地上翻滾，於是形成連鎖反應，互相踩踏，一時間哭叫聲，咒罵聲，痛苦的哀嚎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東君重新開啟了隔音模式，車內恢復了先前的寧靜，窗外的暴動就像是一部全景紀錄片，近在咫尺，卻又彷彿遙不可及。
“這就是雲中君想要守護的下層區，很令人失望吧？”
東君望着車窗外。
“面對異魔這樣的威脅，人類內部還要黨同伐異，異魔還沒有完全消滅，甚至還出現了更強的新型異魔，人類卻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開始爭權奪勢了。”
“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發生。”賀東延說，“我們有那麼多個體，處境和利益各有不同，不可能全部用同一個方式思考，習慣就好了。”
“在雲中君的幫助下，極光獵人拚命與異魔作戰，雖有成果，但傷亡也很慘重。”看着車窗外的千姿百態，東君頗為不屑，“結果呢？下層區的人領情了嗎？邪教一煽動就跟着上街鬧事，這樣的蠢貨，值得拯救嗎？既然他們覺得自己不需要極光獵人，那就讓他們去面對異魔好了，不死個幾萬幾十萬，這些人是學不乖的。”
“我承認我們當中有很多人非常愚蠢、自私而且無知，但那並非全部。”賀東延說，“跟着司命圍攻神照寺的只是下層區裏的一小部分人，因為他們就放棄所有人，至少身為人類，我們是做不到的。”
他看着遠處光明領域后聲嘶力竭的賀安。
“賀安不會對這些人下狠手，父親成立極光獵人聯盟的初衷，就是要儘可能地保護下層區的所有人——上層區早就放棄了我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團結起來自救。”
“東東……”猛光看着賀東延，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要是我真的放棄了你們，十年前下層區就不會再受到太陽護罩保護。”東君哼了一聲，“要不是看在雲中君的份上，我早就縮小太陽護罩的半徑，讓你們和無人區的拾荒者一起自生自滅了——所以他的恩惠，你們最好牢牢記住，而且對他客氣點，別成天對他呼來喝去，把他當成僕人使喚！他要放什麼音樂你們聽着就好，明白了沒有？”
猛光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我終於明白了！”
東君瞥了他一眼：“你明白什麼了？”
“你和雲中君是一對！”猛光總覺得這個東君和雲中君之間有點怪怪的，但遲鈍如他也終於想通了，“你喜歡他！你們相愛相殺！”
賀東延真想一腳把猛光踹下車，讓他跟外頭的妖魔鬼怪自生自滅。
東君似笑非笑。
“喜歡只不過是一種感覺，並不是你們人類的專利。因為喜歡，我可以讓步，明知雲中君和樊先生利用這點讓我就範，我也無所謂，反正對我也沒什麼損失——我有的是時間。”
他收起笑，用略帶警告的口吻說：
“有空管我和雲中君的事，不如想想你們自己吧……一旦事態失控我會強力干預，可不是隨便說說，真到了那一天，誰也救不了下層區——無論是雲中君、樊先生，還是你們。”
隨着極光獵人們的光明領域不斷擴張，司命信徒逐漸亂了陣腳，局勢已經得到控制，先前洶湧的混亂人潮不復存在，一些在衝突中昏迷或者受傷來不及逃竄的人，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除此之外便是被燒得只剩框架的車輛、在暴動中被破壞的建築和基礎設施，以及滿地狼藉的垃圾堆。
賀安站在高處，俯視全場，他早就注意到了那輛浮誇的白色轎車，當它靜悄悄地駛過神照寺附近主幹道時，東君透過車窗與賀安對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給我盯着那輛車。”賀安對着耳麥說，“對那個人工智能的行蹤進行全天候監控。”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番通話內容，正在車內同步播出。
東君把車窗的私隱級別調高，慢條斯理地說：“賀先生是不是有點太緊張了？我現在可是他的盟友呢，這樣提防我，監控我的行蹤，真是令人難過。”
“你不也在監聽他嗎？”賀東延一針見血，“說起來你的手段還更高明些。”
“為什麼要這樣互相猜忌呢？”猛光秉承着他一貫和平主義者的作風，“大家應該好好相處，共同對付異魔才是。”
“唔，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東君點頭稱是，“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先表示一下上層區的誠意吧。”
車內系統提示有通話請求，東君點頭示意接通。
“東君大人，您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一小時后就會運到下層區，請指定交接地點。”
“重型設備和個人裝備直接運到神照寺，順便通知聯盟，讓他們派人接應。”
“是。”
“那個休眠艙送到‘異鄉人’，運輸時一定要小心。”
“是！”
東君結束通話，對賀東延和猛光笑着說：
“走吧，看完熱鬧，我們也該回去干點正經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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