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駿馬名稱大略(三)
?三.“踰輪”的語原為突厥語yegren
對於“踰輪”一名,現代學者似乎多注意到了它是一個音譯名,并力圖考證其語原。【最新章節閱讀.】岑仲勉在其《突厥集史》中寫道:“《穆天子傳》一之八駿名稱,小川琢治曾試用突厥語解釋,……其須改訂者,如(1)比踰輪於jylan(ilan,ylan,蛇)。按突厥墨啜可汗之子墨特勤名踰輸(《元龜》九八六),元人稱畏吾兒之祖名玉輪,古突厥文呼‘白’曰?rüng,今于闐呼如yurung(即玉隴哈什河之玉隴),踰輪之義為‘白’,與郭璞注因毛色而命名合。”[28]在此,岑仲勉雖然否定了日本學者的“蛇”語原說,但是我認為,其“白”的比定也未必確切。
就語音而言,ürü?(也可寫作yürü?)固然與漢文“踰輪”(古音為*diu*liEn)接近;並且確實也有“白色”之義。但是,若將它作為馬色的修飾詞,則似有未妥。因為,在早期的突厥語中,作為動物白色皮毛的修飾詞另有一個ak,儘管後來ak也逐漸用以修飾其它事物,但當初卻正是與ürü?相對的。亦即是說,ak專用以指稱白色皮毛的動物;而ürü?則用來泛指其它與“白色”有關的事物,諸如“白(銀)”、“白(石)”、“白(土)”、“白(雲)”以及“黎明(意謂東方發白)”等。在突厥語古文獻中似乎只見到“ak馬”,而未見“ürü?馬”。因此,“踰輪”的語原恐非ürü?。
《闕利啜碑》[29]東面第3行記云:“在……戰役中,闕利啜騎自己的棗騮馬(衝殺)……”東面第9行道:“那次葛邏祿人斷其栗色馬的後腿。”這裏所謂的“棗騮馬”和“栗色馬”,都是古突厥語yegren(at)的對譯名。克勞森將yegren解釋為“‘chestnut’asthecolorofahorse’scoat”[30],則是指明此詞只是用作為馬匹皮毛的“栗色”、“褐色”。可見yegren確曾作為專門的馬名流行於游牧人中間,那麼,此名傳入漢土,也就十分合乎情理了。
儘管“踰”字的上古音以齒塞音d-作為聲母,似乎與突厥語“栗色”的聲母,舌面持續音y-不太吻合。但是我們知道,齒塞音d-與舌面持續音y-在語音方面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有許多以y-為聲母的中古音字,其上古音都以d-為聲母。例如,予、余、愉、與、育、愈等等都是,當然也包括“踰”字。蒲立本推測,有一種聲母的演變發展是這樣的:*δ->d-*δi>*?i->y-。諸如“俞、揄、輸、蝓、偷”以及“失、佚、軼、秩”和“由、柚、抽、迪”等字組,都證明了齒塞音和舌面持續音之間的演變。[31]
另一方面,古突厥語yegren的發音也並非一成不變。例如,它在中、俄學者所稱的“新維吾爾語”中作?iren;在吉爾吉斯語中作je:rde;在哈薩克語中作jiren;在察合台語中作ceren。所以,“踰輪”和yugren在語音方面實際上是吻合的。
鑒於yugren可以作為馬匹毛色的專門修飾詞,甚至作為坐騎的專稱;它也曾屢次作為突厥貴人的戰馬名出現在碑銘中;同時其語音又與“踰輪”相合,所以我們得以將它視作“踰輪”的語原。
四.“渠黃”和“決波騟”的語原可能是kuba:
“渠黃”是周穆王的“八駿”之六,“決波騟”則是唐太宗號稱的“十驥”之五。我認為,它們很可能共有一個語原,即突厥語kuba:。
kuba:一詞經常被用來指稱牲畜的毛色,諸如馬、牛等。其含義為“灰白色”、“淡灰色”、“暗黃色”以及“暗褐色”或“焦茶色”等。它至今存在於某些現代突厥語中,如東北、西北、北部中央語言群中都還在使用。喀什噶里解釋十一世紀哈卡尼語中的“kuba:at”一詞道:“一種毛色處於栗色與黃色之間的馬。”[32]據此看來,則kuba:還有“深黃色(馬)”或“火黃色(馬)”的意思。所以,似乎可以斷定,這種馬的毛色與黃色是頗為接近的——有時偏淡一些,有時則偏深一些。有鑒於此,古代漢人在其譯名中加入一個“黃”字,也就不無道理了。
不過,“渠黃”一名的形成,還不只在於對毛色的意譯;實際上,它與原語在語音方面也是較為吻合的。“渠黃”的古音作*g’iog’a?。“渠”字的聲母g-與kuba:的聲母k-均屬舌根音,只是有濁、清之分,它們在發音時易於互轉,是十分明顯的,在此不必贅述。至於“黃”與-ba:的對音,則需略作解釋。“黃”的中古音作γa?,現代吳語中作ang(與“王”字同音)。這一現象表明了“黃”字的首音很容易向半元音-轉化。而-與v-、p-、b-又極易互轉。今阿富汗東北邊境瓦漢(akhan)的梵名為Vakkana,《洛陽伽藍記》譯作“缽和”,《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譯作“仆迦那”、“步迦拿”,便是一例。[33]
此外,公元六世紀中葉,在中央亞歐地區自東往西遷徙的游牧部落阿瓦爾人的非漢語名頗多,有Abaroi、Avari、Avares、Abar等;有些學者認為,《闕特勤碑》東面第4行提及的Apar;也是指這一部落。而在漢文譯名中,除了現在常用的“阿瓦爾”一詞外,古人似乎還譯成“阿拔”、“悅般”等。[34]上述二例清楚表明,-、v-、p-、b-等發音極為接近,經常互轉。所以,如果說古人為了體現kuba:馬皮毛黃色的特點,而用發音大致相近的“渠黃”作為其音義兼顧的譯名,也十分合乎情理。
“決波”的古音作*kiat*pα,顯然與kuba:之音相合,完全可以作為其譯名。在此要着重談一下“決波騟”中的“騟”字。《玉篇》云:“騟,紫色馬。”《集韻》則謂:“騟,馬雜色。”則此字關於馬之毛色的定義並無定說。依我之見,所謂“紫色”、“雜色”等說法,恐怕都是後人的附會;“騟”字在最初或許也是一個音譯名。
在古突厥語中,有個衍生自動詞“快速奔跑”的名詞yügrük,義為“快馬”或“生氣勃勃的馬”。約成於十三世紀的一部察合台語詩集中寫道:“如果命運多舛,即使你鞭打快馬,它也不會飛快奔跑。”[35]由此可見,yügrük是一種能夠飛快奔跑的良種馬的專稱,而不是一般性地指稱正在快跑的馬。游牧人對於駿馬的這一稱呼,完全可能隨着各種名馬一起傳入中國;而古代漢人以音近的“騟”字作為它的省譯,也並非沒有可能。至少,這裏所說的“決波騟”的語原,很可能就是突厥語kuba:yügrük的省譯名,亦即“黃色駿馬”之意。唐太宗得“十驥”后,撰文盛讚之,形容其奔跑之迅捷道:“仰輪烏而競逐,順緒氣而爭追,……塵不及起,影不暇生。顧見彎弓,逾勁羽而先及;遙瞻伏獸,占人目而前知。”[36]足見奔跑迅速乃是“十驥”的重要特徵之一。又,《酉陽雜俎》載云:“骨利干國獻馬百匹,十匹尤駿,上為制名。決波騟者,近後足有距,走歷門三限不躓,上尤惜之。”[37],尤其突出了“決波騟”的足力之佳。因此,我們有相當的根據說,“決波騟”乃是kuba:yügrük的音譯名。
五.華騮可能是突厥語Kula:的譯名
郭璞注《穆天子傳》云:“華騮,色如華而赤。今名馬縹赤者為棗騮;棗騮,赤也。”陳澔在解釋《禮記》有關朝臣之服飾款式的“雜帶,君朱綠,大夫玄華”一語時,注云:“玄華者,外以玄,內以華;華,黃色也。”[38]由此可見,所謂的“華騮”,當是黃而帶紅的一種馬。
十分有趣的是,古突厥人對於和“華騮”色澤相近的一種馬的稱呼,其發音也與之相似——kula:。此詞幾乎專門用以指稱馬的毛色,也可以作為具有這種毛色的馬的名號。它至今存在於所有的突厥語中。據多爾弗說,kula:義為“具有黑色鬃毛和尾巴的焦茶色馬”。[39]成於十四世紀末的一本漢語-回紇語辭典將它釋作“黃馬”或“黃土色的馬”。[40]喀什噶里(vol.Ⅲ,p.233)釋為“焦茶色的馬”。在現代土耳其語中,kula乃是“黃褐色的,或赤褐色的(馬)”之意。其它尚有“淡黃褐色”、“灰斑栗色”、“腿部黃色,背有黑色條紋”等等說法。不管如何,大體上說來,kula:的毛色在“黃”、“棕”、“褐”之間,這與“華騮”的色澤相仿。
“華騮”的古音為*g’R*li?g,k-、g-分別為清舌根音的濁舌根音,極易互轉;所以就語音而言,將kula:視作“華騮”的語原,並無什麼問題。
kula:可能成為“華騮”之語原的更有力證明是:這種馬始終被人們視為珍奇和高貴的坐騎。艾辛轉引中世紀學者贊基(Zangi)的記述道,突厥人所稱的qula或kula,乃是一種長有吉祥的黑色的斑點、條狀背紋、鬃毛、尾巴的馬。它們被認為是“太陽馬”;在奧斯曼時期的許多繪畫中,kula馬都是皇家成員的坐騎。此外,在巴什庫爾迪斯坦(地當今俄羅斯聯邦的巴什基爾自治共和國,位於烏拉爾山南端),這種背脊上有黑色條紋的淡黃褐色馬則被視作出自伏爾加河中的水生神馬。[41]
又,凡爾那德斯基記道,一個奧塞梯族學者曾經告訴他,阿蘭族的良種馬一直殘留在亞速海東岸的艾斯克地區,到俄國1917年革命以後,它們才絕跡。在這些良種馬中,最珍貴的一種是灰斑栗色馬,奧塞梯語稱為xalas發音作khalas);義為“白霜(色)”。馬背上有黑色條紋,馬鬃、馬尾也呈黑色。這位奧塞梯學者曾經擁有過一匹這樣的馬,他形容此馬“高大,瘦削,(跑起來)迅捷得象一陣狂風。”[42]顯然,奧塞梯人所謂的xalas,就是突厥人所說的kula:、kula或qula馬。
在此,我們不僅看到kula:與華騮一樣,是一種神奇的駿馬;而且其毛色竟與漢文古籍對“騮”的描繪出奇地相似──“騮者,《說文》雲‘赤馬,黑髦尾也。’《詩·小戎》箋‘赤身黑鬣曰騮。’”[43]因此,更有理由認為“華騮”即是古今聞名於中央亞歐地區的良種馬kula:。
六.“颯露紫”當即名馬saurag
“颯露紫”乃是“昭陵六駿”之首(其次序排在西面第一位),當是唐太宗所有愛馬中的最寵愛者。《冊府元龜》很具體地描述了其功業:“初,帝有駿馬,名馺露紫霜,每臨陣多乘之,騰躍摧鋒,所向皆捷。嘗討王世充於隋蓋馬坊,酣戰移景,此馬為流矢所中,騰上古堤,右庫直丘行恭拔箭,而後馬死。至是追念不已,刻石立其像焉。”[44]這段文字除了向我們具體描述唐太宗的駿馬外,還暗示了極有意思的一點──“颯露紫”很可能是個音譯名,因為它也可以稱作“馺露紫霜”。
“颯”、“馺”兩字的中古音均為“sap。”,而“露”字之語音為luo’[45]。我們因而發現,古代中央亞歐地區有一種名馬與之發音相近。在裏海地區,有種與xalas差不多的駿馬,阿蘭語稱為saurag,義為“黑背(馬)”。這類馬十分著名,以至飼養它們的部落或者部落首領也以此命名。例如,公元四世紀後期,有個阿蘭族的部落追隨哥特人迫逐巴爾幹人,部落的酋長便叫Safrac,顯然是阿蘭語saurag的拉丁語轉寫。[46]
阿倫談到,這個阿蘭語馬名傳到高加索山北部的塞卡西亞語中,便稱為shaulokh;而阿拉伯人的良種馬shalua的名貴程度可在下述例子中體現出來:據說,格魯吉亞的女王撒瑪爾的丈夫,奧塞梯人大衛·索斯蘭曾用一個村莊和一個城堡換得了一匹saurag。[47]足見這種馬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簡直可與西漢武帝時大宛汗血馬在中原朝廷中的地位相媲美。
鑒於saurag既是古代中央亞歐地區極為珍貴和著名的駿馬名號,又與“颯露”在語音方面相合,所以我們有較充分的理由認為它是“昭陵六駿”之一“颯露(紫)”的語原。至於漢文馬名中的“紫”字,當是該馬毛色的意譯。由於saurag原義“黑背”,我們倒不妨推測這類馬身上頗多深色的皮毛;漢文譯作“紫”,確也十分相宜。
七.“特勒驃”也是音譯名
在昭陵石刻像中,特勒驃的次序排在東面第一位。由於年代久遠,原刻在各馬頭上方約一尺見方石碑上的贊語多已剝蝕殆盡,無法辯認其隱約的字跡。故今日學者所引之馬名及贊語,大多據自清代張弨所撰的《六駿圖贊辯》(載《昭代叢書》乙集)。而其原文則將馬名寫成“特勒驃”,卻非現代學術界通常使用的“特勤驃”。
關於“特勒”、“特勤”之爭,並非始自“六駿”馬名,而是始自突厥人的官號。《周書》載云:“(突厥之)大官有葉護,次設,次特勒,次俟利發,次吐屯發,及餘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世為之。”[48]由於不少古籍都將這一突厥官號寫作“特勒”,故司馬光亦從之:他在《通鑒考異》中專門列“突厥子弟謂之特勒”條,指明:“諸書或作‘特勤’。今從劉昫《舊唐書》及宋祁《新唐書》。”[49]但是,元朝的耶律鑄則清楚指出,由於當時所見的《闕特勤碑》碑文中均作“特勤”而非“特勒”,故當以“特勤”為正。[50]後世學者得此啟發,也多以諸碑文證明“特勒”之誤。於是,突厥官號“特勤”遂成定說。正因為如此,今人遂將唐太宗“昭陵六駿”中的“特勒驃”也認定為“特勤驃”了。[51]
但是實際上,就突厥官號而言,作“特勤”固然正確;但是就六駿的馬名而言,恐怕仍當以“特勒”為是。理由是:古代名馬的命名原則,一方面是根據它的毛色;另一方面則根據它所來自的部落,馬名與部落名合而為一的情況屢見不鮮,這在上文業已提及。久遠的例子姑且不論,即就唐代所見的“蕃馬”而言,則幾乎全用飼養它們的部落之名號區分種種不同類型的馬。例如,“拔曳固馬與骨利干馬相類,種多黑點驄,如豹文。”“延陀馬與同羅相似,出駱馬驄馬種。”“仆骨馬小於拔曳固,與同羅相似。”“突厥馬技藝絕倫,筋骨合度,其能致遠,田獵之用無比。”“契丹馬,其馬極曲,形小於突厥馬,能馳走林木間。”“奚馬,好筋節,勝契丹馬,餘並與契丹同。”[52]
“特勒”也是古代蒙古高原上——乃至更為廣闊的地區內——的一個著名游牧部落。《舊唐書·回紇傳》云:“回紇,其先匈奴之裔也,在後魏時號鐵勒部落。其眾微小,其俗驍強,依託高車,臣屬突厥,近謂之特勒。”[53]是知“特勒”即“鐵勒”,而《隋書·鐵勒傳》則謂該族“種類最多。自西海之東,依據山谷,往往不絕”,並列舉仆骨、同羅、韋紇(即回紇)、拔也古(即拔曳固)、薛延陀(即延陀)等四十個同屬“鐵勒”的部落,從蒙古高原一直延展至黑海沿岸。[54]
既然“特勒(鐵勒)”部落在隋唐時期的影響如此之大,不是極應該存在“特勒馬”這樣的名號嗎?固然,《唐會要》並未直接提到“特勒馬”;但是,上文所列舉的拔曳固馬、同羅馬、仆骨馬、延陀馬,顯然都可統稱為“特勒馬”。此外,即使“特勒馬”不以部落稱號而得名,也完全可能因其盛產之地而得名。就在上引《唐會要》中,提到了一個牧馬的場所——“(烏)特勒山”,有好幾種馬都曾聚集在那裏,該地顯然是個著名的良好牧場:“回紇馬與仆骨馬相類,同在烏特勒山北安置。”“俱羅勒馬與回紇相類,在特勒山北。”“契苾馬與磧南突厥同類,在涼州闕氏岑,移向特勒山住。”[55]
凡此種種,都足以表明唐太宗的“六駿”之一更可能是“特勒驃”,而非“特勤驃”。至於此名是個“外來語”,則是不言而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