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
輕盈的雨絲落在方喻同細碎的額發上。
他捂着臉,漆黑的眼眸瞪圓,當場懵住。
阿桂看到他指縫間的臉頰肉迅速泛起紅印,別過頭,攥着袖口輕斥道:“不許說這種渾話。”
方喻同扁扁嘴,欲言又止,綴在阿桂身後似霜打了的茄子,捂着耷拉的臉。
他這模樣,阿桂見怪不怪。
南馬村那些欠收拾的小孩被教訓過之後都這樣。
只是好像又聽到他在身後喃喃着。
似乎在說什麼大胖小胖都有媳婦兒,偏偏就他沒有。
阿桂回頭看他時,他又不說話了,叼着雜草扭過頭,像是在生她的氣。
冒着小雨回到方家,阿桂躲在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收拾些乾糧細軟,我帶你去南馬村。從我家退了聘銀,我便不管你了。”
他不想她當他後娘,她也正好不想攤上他這個麻煩。
之後最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方喻同撇了撇嘴,從方秀才那屋裏拎出幾個小布包,塞到阿桂懷裏。
阿桂一一打開,只有幾個快熟透了的橘子、一小包剝了殼的花生米,一袋細長的粟米,還有一把顆粒飽滿的玉米。
看方喻同那模樣,除了這些,也摸不出旁的了。
阿桂嘆了口氣,將小布包重新繫緊,全部塞到方家最後一床乾淨的褥子中間,再把褥子仔細疊好,用麻繩綁到背上。
再沒什麼好收拾的,兩人又重新冒着小雨往村口的方向去。
方喻同走在她後面,一直鬱悶地別著臉。
紅紅的五指印,火辣辣地印在頰邊。
阿桂見他這樣,愧疚地咬了咬唇角。
她也沒想到他的臉蛋兒這麼嫩,明明她力氣用得不大……
村口。
鬚髮皆白的老村長正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樹下,許多村民圍在他身旁,正商量着什麼。
這棵老槐樹已守護着正豐村上百年了,樹冠茂密蔥蘢,擋住了大部分的綿綿細雨。
老村長咳了一聲,正色道:“那便這樣決定了,大伙兒一塊走,路上有個照應!沒收拾東西的都趕緊回去收拾收!一個時辰后咱們就從村口出發!”
洪水不等人。
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
阿桂拉着方喻同,擠到村長身邊,小聲問道:“村長爺爺,咱們是往南走還是往北走啊?”
阿桂知道,他們所在的村,只是南國一個普通的小村莊。
而南河,正是流經南國大部分疆域的一條大河,自東向西,匯入大澤。
所以南河若是發了大水,只能往北或往南逃。
老村長摸了摸鬍鬚,眯起眼道:“往南邊走!快要過冬了,南邊暖和!”
阿桂琥珀般的眸子泛起光,“那我們可以一起走嗎?”
南馬村就在正豐村的南邊,雖然只有兩百里路,但她們兩個小孩跟着村民們一塊結伴而行,肯定更安全。
村長毫不猶豫地應下,“這是當然……咦?你是哪家的孩子?”
村長眯了眯眼睛,細細打量起阿桂。
他老眼昏花,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恰好上午來過的那位鄰居張叔就在旁邊,他按住方喻同的肩膀,連忙解釋道:“村長,這是方家的小子和他后——”
“和我妹。”方喻同搶先截斷了張叔的話,說得有板有眼。
在場的村民皆是一怔,有人心直口快地問道:“小同,你爹向來只有你一個獨子,何時多出來一個妹妹?我倒是聽聞他昨兒請老劉去南馬村接了個——”
“接的私生女,我爹一把年紀了,說出來我都替他害臊。”方喻同捂着臉,指縫裏漏出來的紅印倒真有那麼一兩分害臊的意味。
大家:…………
正豐村並不大,誰家的雞下了幾個蛋都不算新鮮事兒。
更何況是方秀才要續弦沖喜的大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這會兒看着阿桂,都心知肚明。
只是詫異這小姑娘看起來年紀這麼小,比方喻同才高出半個頭,真是作孽。
村長輕咳一聲,“行了,都收拾東西去吧,別再耽擱了。”
方家小子素來混不吝,連他爹有私生女這種事都敢隨口胡謅。
村長不敢再讓大家問下去,不然怕是要將方秀才氣得詐屍。
大家也都應和着散了。
阿桂瞥了一眼方喻同,他胡說八道起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看來是常做這樣的事。
她暫時沒跟他計較這些,而是將他按在樹下,“你在這兒坐一會,等我回來。”
阿桂隨□□代完,走得匆忙。
沒有注意到方喻同漆黑的瞳眸縮緊,一直緊緊盯着她的背影。
……
阿桂步履匆匆,冒着細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黃泥巴。
村裡各戶都忙着收拾東西,跟要打仗似的,亂成一團。
阿桂找到一戶灶火還未撲滅的人家,藉著他們的灶火將花生米都炒熟,重新放到小布包里。
她又去找一戶人家借了他們的石磨用,將那一袋粟米全磨成了粉。
幸好她是做慣了活兒的,力氣不算小,動作麻利,做完這些也不覺累。
可回到村口老槐樹下時,卻發現方喻同不見了!
阿桂急壞了,他一個小孩,身無寸物,能去哪兒?
正豐村的地形她不熟,只能去找村長求助。
才說完,村長捋着花白的鬍鬚尚未反應過來,旁邊就有個七八歲大的圓臉女娃娃脆生生地說道:“我看見小同哥哥往池塘那邊去了!”
村長臉色大變,忙說道:“下這麼大雨,池塘可是要淹死人的!誰去找找小同啊!!”
這會兒都在忙着收拾清點家當,誰有空管別家的小孩?
阿桂咬了咬唇,見無人應聲,便道:“我去!池塘在哪兒?”
“那邊。”女娃娃小手一指,聲音稚嫩,“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到了。”
阿桂走得很快,生怕方喻同不小心掉進了池塘里。
還沒走到池塘,就看到方喻同蹲在水溝旁,埋頭不知在挖什麼。
阿桂悄悄鬆了一口氣,卻更加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衝過去,提住他的衣領,把他揪起來。
“為何不在村口等我?”
池塘水深,萬一掉下去了,誰撈他?
方喻同臉上的巴掌印被他抹的泥巴遮住,鼻尖也沾上了泥濘,漆黑眼眸凝着光,彷彿被她怔住了。
半晌,他從旁邊草叢扯了根草,又銜在嘴裏,扭頭道:“你不是走了嗎?”
“誰說我走了?”阿桂瞪起眼眸,拔掉他嘴裏的雜草,又從口袋裏拿出兩粒花生米,塞到他嘴裏。
花生的醇厚香味在唇齒間綻開,方喻同愣住,直勾勾地看着他。
“好吃嗎?”阿桂也捻起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裏。
輕輕一咬,又焦又脆,她彷彿好久都沒吃過這麼香的東西了。
方喻同也是。
他嘖舌回味着,斂下眸,忽然輕聲道:“當年我娘,就是這麼騙我的。”
“什麼?”沉浸在花生香味里的阿桂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讓我在村口等她。”方喻同握拳,指甲深深陷進肉里,“我等了她很久,每天都去等她,但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阿桂心頭複雜。
原來,他以為她也騙他,打算拋下他不管。
“我不會騙人。”她拉住方喻同,拍了拍他衣上的泥,“如果我讓你等我,我就一定會回來。”
方喻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從褲兜里摸出幾條還在活蹦亂跳的泥鰍,“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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