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娘
天邊暈出一道青色的光亮,昨夜的雷雨滂沱彷彿一場舊夢。
阿桂靠牆坐着睡了一宿,醒來時發覺手腳皆麻得難以動彈,脖頸也僵得不像是自個兒的了。
她費力地扭着脖子,看向外頭烏沉的天色,心頭微緊。
看起來,今日似乎還要下雨……
阿桂回過頭,冷不丁對上方喻同那雙純黑的瞳眸。
“你何時醒了?”阿桂長睫微顫,斂下眸捶着發麻的雙腿,站不起來。
方喻同板着小臉沒理她,將地上那截只燃了一小截的紅喜燭收進衣兜里,自顧自走了出去。
阿桂赧然,看來昨晚她不知何時睡着后,這小孩為了節省,便將喜燭吹熄了。
她竟渾然不知。
短短兩日間經歷了這麼多事,她實在太累,睡得極沉。
阿桂抬手觸了觸微燙的臉頰,忖度着她熟睡中應當不會做磨牙打呼流口水之類的事。
忽而聽到外頭院子裏響起了說話聲。
她連忙扶着牆壁站起來,理了理衣裙壓出的褶子,而後快步走到門口。
方喻同正領着兩位打扮簡樸,穿布衫系頭巾的壯年男子迎面走過來。
看到阿桂,他們皆是一愣,反應過來后,目光漸微妙,“小同,這是你爹給你找的後娘?”
方喻同清俊的臉立刻板起來,聲音低沉,“她不是,她才不是我後娘,”
兩位壯漢扶了扶頭巾,對視一眼,頗為尷尬。
這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和他們女兒差不多的年紀。
說實話,問這話的時候,他們都有些害臊。
但他們是方家的左鄰右舍,前些日村裏的媒婆往方家來得頻繁,是以他們對方秀才打算續弦沖喜的這件事也有所耳聞。
且又聽說昨日村東頭老劉駕着驢車出了村去接人,就是方秀才托老劉去的。
所以阿桂的身份,雖方喻同極力否認,可仍舊昭然若揭。
“張叔李叔,我爹他……就在裏頭。”方喻同沉着臉,踩到門檻上站着,兩手扶住門框,擋住了張李二人打量着阿桂的視線。
阿桂也終於反應過來,大抵這兩位是來幫忙安葬方秀才的。
她忙側過身,垂下眼,到門後站着。
張李二人走進來,合力將裹着方秀才屍首的草席抬了出去。
順口安慰着方喻同,“小同,你莫要太難過,你爹這也……算是解脫了。”
方家的院子,成天到晚都飄着藥味兒。
方秀才得拿葯當飯吃才能吊著命,也苦了方喻同。
早些年方秀才雖病着,但還有些家底,方家媳婦也在,方喻同尚能和其他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小孩一道嬉鬧着去泥巴地里撒歡打滾。
可後來,方家媳婦不見了,方秀才把祖屋賣掉,換了這間四處漏風的屋子。
自搬來后,左鄰右舍看着方喻同一天天長大。
也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此時,方喻同的下頜綳得死緊,他沒有說話,緊緊護住裹着方秀才屍首的草席。
眼眶裏漸漸憋得泛紅。
阿桂想要跟上去,方喻同卻一把推開她。
他聲音壓抑,皺着眉趕她走,“你一個外人,跟過來作甚?”
阿桂喉嚨發緊,拽着草席問道:“就這樣把方叔叔埋了嗎?……棺材呢?“
只裹着草席埋起來,實在過於寒磣簡陋。
方喻同看她的瞳眸縮緊,忽然像只莫名其妙被觸怒的小獸,眼睛泛紅透着凶意,“若不是為了給你下聘禮,我爹怎會連個棺材都沒準備?!”
阿桂愣在原地,眼睜睜瞧着他們把方秀才的屍身抬出去。
半晌,腦子向來靈活的她終於將這幾日的事情理順,也明白了方秀才臨終前為何那般無奈,那般不舍。
原來他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寧願不買棺材,也要聘個續弦回來,不是為了沖喜,更重要的是為了方喻同。
所以他看到她時,才會那般氣憤痛心。
因為他的算盤落了空,銀子也全沒了,連棺材錢都不剩。
阿桂掐了掐掌心,幸好方秀才沒有惱羞成怒,把她轉手賣掉,而是讓她回家把銀子退回來。
可退銀子這事……
阿桂唇角抿起淡淡的苦澀,怕是難於登天。
……
阿桂在院子裏等了許久。
她沒把自己當成方家的人,所以當主人不在家的時候隨便進他們的屋子,便顯得很沒教養。
阿桂雖出身不高,后又算是在農戶里摸爬滾打長大的。
但六歲之前,她懵懂記事時,聽娘親說過不少教誨。
阿桂的娘親生得一副圓月般的面龐,杏仁眼,櫻桃嘴,說話總是柔聲細語,是阿桂心底溫柔如脈脈春風般的珍貴記憶。
過了一會兒,又下起了雨。
方喻同總算回來,腳步匆匆,清俊的小臉耷拉着,斜風細雨中看不清眉眼。
他拿出一個乾巴的麵餅,小心翼翼掰成兩半,遞給阿桂較小的那一半,“隔壁阿婆給的,省着點吃。”
阿桂接過來,正巧看見他臉上明顯的淚痕,微微一怔。
又碰巧阿桂一天一夜粒米未進的肚子咕咕響了一聲,在這雨聲寂寂的院子裏,格外明顯突兀。
阿桂微赧,忙垂下眸子,緊緊攥着袖口,頰邊泛起淡淡的霞色。
方喻同不耐地睨了她一眼,“嫌這餅不夠吃?大胖說得對,女人都麻煩……”
他嫌棄的語氣絲毫不加掩飾,不由阿桂分說,便從阿桂手裏將那小半邊餅搶回來,然後將原本屬於他的那大半邊餅塞到阿桂手裏,撇嘴道:“快吃吧,吃完就送你家去,還不知要走多久。”
阿桂輕聲應下,咬了一口手裏的餅。
又干又硬,像是一顆顆小石子,堵在喉嚨里咽不下去。
但阿桂也不是沒有吃過苦的,這樣的餅,她能吃。
她慢吞吞掰着餅放進嘴裏。
方喻同已經三下五除二將那小半邊餅吃完,又去打了一小壺水,仰頭喝了幾口后遞給阿桂,朗聲道:“方才回來時,路過劉叔家,我請他送我們一趟,從你家拿回銀子我再給他酬銀,可他說他沒空。”
“那……”阿桂吶吶道,“我們要走回去不成?”
“去村口等等,看有沒有牛馬驢車要路過你們村子的,捎我們一程。”方喻同擦了擦唇邊的水漬,打量着阿桂,“你可記得你家在哪?”
“……當然記得。”阿桂被水潤過的殷紅唇瓣悄悄蠕動,“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方喻同的耳朵尖得很,竟聽到了她小聲辯駁的話。
“我看你和三歲小孩也差不離,都傻兮兮的。”他不知從哪扯來根雜草,銜在嘴邊,弔兒郎當地斜眼看她。
阿桂咬住唇瓣看他,小臉微慍泛紅,眸子雪亮蘊水。
這死小孩……
罷了,她比他大,不和他計較。
阿桂收回目光,悶聲不吭地往外走。
方喻同追上來,還叼着那根雜草,在她身後喊道:“喂,村口在你後邊!你連東南西北都弄不清啊?還說你不是三歲小孩?”
“……”阿桂調轉方向,鬱悶地不去看方喻同囂張的嘴臉。
她覺得他才像個三歲小孩,真的。
幸好這會兒雨又停了,不用冒雨去村口。
阿桂故意將步子邁得很大,仗着腿比方喻同長,讓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方喻同似乎沒發現她故意“欺負”他腿短。
他不像他爹那樣病秧秧的。
他一邊跑步一邊說話都不帶喘氣的,只是勸道:“你不用走這麼快,村口很快就到了。”
正豐村不大,也就三十來戶人家。
確實,很快他們到了村口,沒想到居然不少村民都在這兒。
村口地勢低,好幾片水窪都積着渾濁的泥濘。
一隊官兵臉色很難看,拿着一本小簿子說道:“官府通知!南河下游決堤,大水衝垮了許多州縣,死傷無數!雨未停,洪水即將泛濫至這一帶!你們若是不想死的,趕緊收拾細軟撤離村莊!”
村民們一聽此話,都慌了神。
想要再細問,這隊官兵們卻匆匆上馬離去,似乎是趕着去下個村莊通知撤離。
阿桂望着他們馬蹄馳騁濺起的泥濘,一時有些恍惚。
官府送來的消息肯定不會作假。
只是這南河決堤,死傷無數,若是要逃,她和方喻同兩個小孩,又能逃出哪裏……
“劉叔,你不是說你要出去辦事沒空送我們嗎?怎麼會在這裏?”方喻同忽然扯住一個人,打斷了阿桂的思緒。
她一側頭,正巧對上劉叔那尷尬無奈的笑容。
阿桂瞭然,將方喻同拉開,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劉叔似是鬆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袖,匆匆離開。
方喻同叼着雜草的腮幫子鼓鼓的,生氣道:“劉叔為何要騙我?”
阿桂微微蹙起眉尖,有些意外地看着方喻同。
原來他是真不懂。
劉叔不是沒空,只是覺得他們肯定討不回銀子,不想白跑一趟。
雖有同村的情分,但在這食不果腹的困難時節,情分不能當飯吃。
阿桂打量着方喻同還未張開的清俊眉眼,心中略有思量。
看來方秀才的日子雖困難清苦,卻還是一直寵着護着這小孩。
說好聽些,這小孩仍有着一顆赤子之心,不懂人情世故。
說難聽些……
那便是幼稚。
如同三歲稚子。
阿桂越發理解方秀才臨終時的神情言語,又想起她爹,眼眶漸漸泛了酸。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咬咬牙道:“回去收拾東西,我帶你一起逃!畢竟……我是你娘,不能丟下你一個人。”
“我才不要你當我娘!”方喻同仍叼着那雜草,不屑地扭開頭。
阿桂無奈地盯着他的後腦勺,正想着該怎麼哄這不聽話的死小孩。
他忽然又回頭,漆黑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知從哪學來的這一套,叼着雜草,昂着下巴弔兒郎當看她。
“喂,你這麼好看,不如給我當媳婦兒吧!我不會虧待你——”
一個“的”字湮沒在他口中,取而代之的,是“啪”一下的清脆巴掌聲。
前方,濛濛細雨,又開始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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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拎着刀:雨飄了,你也開始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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