軲轆
方喻同朝那個女娃娃繼續翻白眼,“你是誰呀?我才不告訴你,略略略!”
阿桂見他愈發不成體統,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這小孩,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
她連忙擋在方喻同身前,微微頷首道:“抱歉,我阿弟太過頑劣……”
“無妨,小女也只是隨意一問。”馬車裏忽而傳出中年男人溫和敦厚的聲音。
帘子被徹底掀開,露出一張不怒而威的臉,目光平靜,氣度不凡。
阿桂只瞥了一眼,瞧見他月白色菊花紋織金綢袍料的衣領,便知這位定是爹爹口中的大官,見到便要行禮,不可衝撞。
年代久遠,她也只和爹娘學過一兩回,自然不太記得該如何行禮。
只好作了個揖,磕磕絆絆地道:“拜、見過大人……”
方喻同在後邊不屑撇嘴,蠻不樂意。
要不是陳爺爺按着他,估摸着又要“出言不遜。”
那中年男人擺手道,“我已辭官歸隱,你我同是南國百姓,無需這些規矩。”
“那我們該如何稱呼你?叫大叔太過顯老,不如叫你大哥吧?”方喻同忽而冷不丁來了一句。
“……”阿桂回頭,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抬眸溫聲道:“大人是否需要我們幫忙?”
方喻同委屈地看了陳爺爺一眼,不明白阿桂瞪他幹嘛。
他爹和陳爺爺都說,出門在外,嘴要甜一點。
他也看出來了馬車上這位肯定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剛剛才故意誇對方年輕,說不定還能撈點什麼好處。
可是阿桂卻瞪他。
難道……是他還不夠甜?
方喻同正百思不得其解,那邊中年男人已遞給阿桂三個大白饅頭。
他說話謙遜又客氣,“煩請你們幫我推車,先吃點東西,才有力氣。”
阿桂咽着口水,客套幾句,接了過來。
對中年男人來說,或許這饅頭不值一提。
可他們,卻連吃都捨不得吃。
阿桂捏着那又軟又香的饅頭,和這幾日硬得像石子的窩頭、地瓜干都不一樣。
她把另外兩個饅頭分給了方喻同和陳爺爺,垂下眼,將她分的那一個收進包袱的最裏層,小心藏好。
方喻同接過白面饅頭,直接就着啃了一口,弔兒郎當道:“大哥,我們吃完就——”
話沒說完,他差點又被阿桂扇了一巴掌。
幸好他躲得快。
方喻同暗自慶幸,不明白阿桂為什麼又扇他。
明明才比他大三歲,跟只母老虎似的,動不動就打人,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陳爺爺也用拐杖戳了戳方喻同,讓他別瞎說話。
方喻同悶頭啃完整隻饅頭,很是滿足。
他終於吃飽了一回,好像四肢百骸里生出了無窮力氣。
他走到陷進泥里的車軲轆旁邊,豪情萬丈道:“看我的!”
他用力一推,車軲轆紋絲不動。
大家的目光都注視着他,臉上頓時就掛不住了。
方喻同輕咳一聲,厚着臉皮伸手到車窗旁,“我沒吃飽,還想再要個饅頭!”
“小同。”阿桂低聲呵斥。
那女娃娃卻饒有興緻地看着方喻同,拿出一個饅頭,“喏!給你!你叫小同嗎?”
“你再給我一個饅頭我就告訴你。”方喻同將新得的饅頭用破布包着,放進他身後的竹筐里,嘴上還不忘繼續誆饅頭。
“小同!”阿桂呵斥他的聲音拔高了幾度,“莫要貪得無厭!”
馬車上,中年男人也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他放下帘子,告誡女娃娃,“怡兒,你莫要再同那小孩說話。他品行不好,不可交也。”
才這麼一會,中年男人對方喻同的印象便已極差。
他只覺這小孩弔兒郎當、不知禮節、不懂節儉、沒有自知之明、還貪得無厭。
那個小姑娘,倒還不錯,也不知父母如何教出差異如此之大的一對姐弟。
馬車外,方喻同被阿桂呵斥之後,垮着臉站在阿桂身邊。
阿桂被雨水浸得發白腫脹的指尖,緊緊鉗着車軲轆。
“我喊三二一!我們一起推!”
方喻同不情不願地搭了把手。
陳爺爺和車夫則在前面用力拽着。
“三二一!三二一!”
四人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經過幾番努力,終於車軲轆有了鬆動的跡象。
“再加把勁兒。”阿桂一雙手已經弄得髒兮兮的,用手肘抹了抹臉,還不忘給方喻同鼓氣。
方喻同撇撇嘴,不耐道:“我已經使出吃奶的勁兒了!”
阿桂狐疑地看着方喻同。
她怎麼感覺他就是在裝裝樣子,一點兒力氣都沒使。
這小孩,還挺精。
阿桂心裏剛嘀咕了一句,不留神車軲轆忽然一下被推了出來。
她重心穩,很快便站穩。
反倒是方喻同,被突然轉動起來的車軲轆帶動,摔了個狗啃屎。
阿桂嚇了一跳,扶起滿臉是泥的方喻同,“你沒事吧?”
對不起,是她錯怪了他。
原來他連吃泥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方喻同從地上爬起來,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臉,越發像只小臟貓。
他也不在意,漆黑的眸子蘊着淡淡的惱意,“幫完忙了,可以走了吧?”
阿桂點點頭,轉身和那位大人道別。
中年男人無奈道:“這趟走得急,我身上也沒帶多少銀錢。”
“出門在外,誰不會遇上些難事?”阿桂微微頷首,擺手道,“我們並不是為了銀錢才幫大人的,更何況您已經給我們幾個饅頭,已是極好的酬勞。”
中年男人欣賞地看着阿桂,覺得這小姑娘很是不錯。
偏偏這時,方喻同又湊過來,頂着花貓臉,冷不丁插話道:“你要是想感謝我們,不如就捎我們一程。我瞧你這馬車也寬敞,而且剛剛要不是我們,你這馬車都走不了哩!”
“小同!”阿桂回首,低喝道,“莫要再亂說話!”
他一副弔兒郎當又理所當然的樣子,讓中年男人頻頻搖頭。
這小孩,真是與他阿姐相去甚遠。
中年男人捋了捋鬍鬚,隔着馬車帘子,語氣為難,“捎你們一程自然可以,只是我這馬車至多再負重一人,你們誰坐?”
方喻同不假思索,扶住身後老人,“那就讓陳爺爺坐吧。”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方喻同這番言行,倒是讓他愣住。
看來這小孩,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陳爺爺受寵若驚,連連擺手道:“不了不了,我這身上臟,別髒了這樣好的馬車!”
中年男人道:“無妨,你坐在車夫旁,正好替他看看路。”
阿桂也很高興,陳爺爺不用再跟着她們跋涉受苦,連忙勸道:“是啊,陳爺爺,這車板子有兩頭,你坐上去不礙事的。”
“多謝這位大人!您真是菩薩心腸!”阿桂搶着朝馬車上的中年男人鞠了幾個躬,生怕他反悔似的。
“可是你們兩個……”陳爺爺皺着眉,很不放心。
方喻同又不知何時拔了根野草叼着,弔兒郎當道:“陳爺爺,你不用擔心我倆,你就先去安全的州縣安頓好。”
“是啊,陳爺爺,等我和小同追上了南馬村的大隊伍,跟着他們往南走,肯定能和您匯合的。”阿桂也幫腔。
陳爺爺看向馬車,垂首道:“老朽厚着臉皮求大人幫幫忙,勉強載他們一程,南馬村的大隊伍就在前頭,若是乘馬車,至多大半日就能追上!他們倆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還望大人憐憫一二!”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鬆口道:“至多半日,不然這馬怕是吃不消。”
阿桂大喜過望,拉着方喻同又是好一陣鞠躬道謝。
馬車終於緩緩重新動了起來,沿着大路往南。
阿桂和方喻同被揣在車夫和陳爺爺之間,擠得有些難以呼吸。
他們渾身都是泥和水,也不好意思坐髒了人家裏頭的車廂。
只是這路也不好走,兩人好幾次差點被顛下馬車去,但也總比冒雨趟泥去趕路要強上許多。
中年男人說至多半日。
可沒想到,才過了小半日,阿桂就遠遠看到了南馬村的大隊伍,甚至一眼就瞧見了她的二叔二嬸。
趕了這麼久的路,大家都累得不想說話,衣衫襤褸狼狽、面容憔悴不堪。
阿桂的二叔背着小花,二嬸腳步拖沓,前後都背着兩個大竹筐,走在隊伍最後邊。
馬車噠噠,伴隨着鈴鐺聲,由遠及近,驚動了南馬村的隊伍。
他們立刻分散到大路的兩旁站着,看着駛過來的高大馬車,雙目無神。
和阿桂之前的態度一樣。
大家都知道,這馬車以及裏頭的人,和他們是兩個世界,可望而不可及,除了在路上的擦肩而過,永遠都不會有旁的交集,所以也不必浪費多餘的表情和目光。
可馬車,卻緩緩停了下來。
隊伍里,陳大一家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盯着馬車車駕,失聲喊道:“爹?!”
阿桂的二叔和二嬸也愣在原地,望着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阿桂,半天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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