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嬸
方喻同搓了搓手上的泥,從車板上跳下來,不屑地看着陳大,“別喊我爹,我可沒你這麼又老又不要臉的兒子。”
這句,是替陳爺爺罵的。
畢竟,這是陳爺爺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所以陳爺爺罵不出口。
但是方喻同能。
方喻同想好好孝順他爹,卻已沒了這個機會。
陳爺爺還活得好好的,陳大卻撇下他去逃難,真是喪心病狂。
陳大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臊得不知該說什麼。
這幾日鄉親們都問他,為何沒帶他爹一起走。
他的解釋都是他爹不肯來。
可現在,他爹卻巴巴地趕來了,這說明什麼?
鄉親們的目光像是一把無形的鋸子,陳大再厚的臉皮也撐不住。
倒是他媳婦兒,臉皮厚得更勝一籌,竟有臉貼上去問,“爹,你怎的來了?這是坐的誰家馬車?”
陳大也好奇地看過去,他爹怎還認識這樣厲害的人,竟從沒告訴過他?
可惜,陳爺爺並沒理他們。
馬車裏的人也未露出廬山真面目,只聽得淡淡的一聲“走”,馬車車夫揚起馬鞭,又駕着車揚長而去。
馬蹄踏起的泥甩到了陳大一家的褲腳上。
但這會兒,陳大他們一點都不關心自個兒褲腳臟沒臟,湊到阿桂跟前焦急地問道:“阿桂,剛剛我爹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一聲不吭就坐馬車走了?”
阿桂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聽到陳大媳婦小聲嘀咕,“那老頭自個兒坐馬車享受,倒是撇下我們一家子,還要冒雨趕路哩!”
方喻同也聽到了陳大媳婦的話,不像阿桂那樣沉默,而是直接出口刺道:“你們撇下陳爺爺逃難時,怎的不說這些?你們把家中的糧食全部帶走,只給陳爺爺留下幾粒米時,怎的不說這些?”
旁邊看熱鬧的村民們,小聲議論着。
偶爾有零碎的詞句飄到陳大媳婦耳朵里,嗡嗡作響。
陳大媳婦推搡了方喻同一把,大步衝出人群,留下氣急敗壞的一句。
“哪裏來的小孩?也沒個人管管!胡說八道些什麼?”
至於是不是胡說,明眼人都能瞧出來。
陳大還留在原地,腆着臉問道:“阿桂,你可知剛剛那馬車裏坐的是誰?為何要載我爹?”
“聽說是京城裏的大官,退隱回江南。”阿桂如實答道,“我們幫了他一個大忙,便送我們一程。陳爺爺腿腳不便,那位大人說直接送他去嘉寧。”
陳大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阿桂,那我們一家也去嘉寧投奔那位大人,不知能否給我們安置幾間屋子,安排個好差事?”
阿桂一怔,眼神複雜。
陳大真以為她們幫了那大人多大的忙?竟敢開這樣的口?
她正要解釋,那邊她二叔二嬸已經擠過來了。
一看到她,都腆着笑臉,歡喜道:“我家阿桂來了?”
和前些時日將她“賣”給方秀才沖喜時,判若兩人。
村長輕咳一聲,讓大家繼續趕路,莫要再耽擱。
二叔二嬸則拉着阿桂重新跟在大隊伍最後邊走着。
“阿桂,你怎的來了?自你走後,你二嬸可一直惦記着你呢!”二叔替阿桂撣了撣肩頭的濕樹葉。
二嬸則點頭,笑意未達眼底,而目光掠過方喻同時,又出現了一抹嫌棄,“這是哪裏來的小孩,怎的一直跟着你?”
“這是方秀才的兒子,他爹死了,再無旁的家人,只好跟我走。”阿桂目光淡淡地說完,看向二叔背着的小花,“小花病好些了嗎?”
其實,這算是明知故問。
現在的小花趴在二叔背後,唇色蒼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瞧着像是快要撐不下去。
將死之人,阿桂剛見過方喻同他爹,所以見到小花,心中一緊,有了極不好的預感。
二嬸將她拉到一邊,小聲埋怨道:“別提了,你走之後,銀子才到我們手上,原本商議着我和你二叔帶着小花去鎮上住些時日看病,可還沒得及走,就收到官府消息,說是發了洪水,讓咱們趕緊離開南馬村。”
“……如此說來,那三十兩聘銀還在你們手上?”
阿桂也是聽方喻同說起,才知道聘銀的數目。
聽到阿桂提起聘銀,二嬸立刻臉色變了。
原本還假意笑着,此刻卻是一絲笑容全無。
她絕口不提銀子的事,反而板著臉說道:“方秀才既死了,你便脫了那邊的干係。他的兒子,你操什麼閑心去管着?一個小孩,除了知道張口要吃飯伸手要穿衣,還會什麼?我告訴你,趕緊甩了這拖油瓶,別來浪費我們家的米”
阿桂攥着袖口,咬唇道:“方秀才續弦是為了給他兒子找個後娘,等他死後可以照顧他兒子,可你們卻騙了方秀才,將我十二的年紀瞞報成二十。現在,我不管他兒子,誰來管?”
“誰來管也輪不着你管!”二嬸的聲音狠厲了些,“你自個兒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你還想作甚?再說,誰叫那方秀才好哄騙,還怪得着我們?”
“……誰家二十的姑娘願意好生生嫁給他?也不撒泡尿好好瞧瞧!”
二嬸潑辣地叉着腰,在阿桂身邊碎着嘴。
反正她們走在最後頭,也不愁被旁人聽見。
沒多時,她又忽然慘叫一聲,齜牙咧嘴捂着腦袋,“哪個王八羔子!敢砸我?!”
方喻同從她身邊跑過去,一邊掂着手裏的石頭,一邊朝她做鬼臉。
二嬸想追他,奈何身上背的東西太多,根本跑不動。
而方喻同卻靈活得很,像一條魚兒似的,鑽到隊伍前頭去了。
“趕走他!趕走他!一定要趕走他!”二嬸咬牙切齒,重複了好幾遍。
阿桂看到二嬸捂着被石子砸得腫脹發紅的額頭,像長出了一個難看的犄角。
忍不住抿起嘴角,心中閃過快意。
……
又走了大半日,終於到了夜裏歇息的時候。
方喻同只在吃東西的時候出現,搶走了二叔二嬸兩個糍米飯糰吃,其餘時候一概抓不到他的衣角,把二嬸氣得直翻白眼。
儘管二嬸大喊有小孩搶東西吃,但方喻同經過其他人身邊時,並沒有人去攔他。
南馬村的村民都不大喜歡阿桂她二嬸,都知道她愛佔便宜,唯利是圖,又潑辣蠻橫,誰願意幫她?
再說,這是阿桂她們家的家事,他們沒必要管。
二嬸只好又在阿桂耳邊不停念叨,“阿桂,你趕緊讓他走!他憑什麼混在咱們南馬村的隊伍裏頭?他又不是咱們南馬村的人!”
二叔也在旁邊幫腔。
阿桂喝着稀粥,輕聲道:“他是打算走的。”
二叔二嬸鬆了一口氣。
“你們把三十兩聘銀還給他,他就走。”
二叔二嬸那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銀子還他?!憑什麼?這銀子到了咱們手裏,哪有還回去的道理!”
“就是!他一個小孩,要那麼多銀子作甚?”
“不管他了,愛走不走,反正這銀子吶,他一個子兒都別想拿回去!”
阿桂垂下眼,喝完最後一口稀粥。
無語。
二叔捧着一大堆東西過來,二話不說塞進阿桂身邊的竹筐里,“阿桂啊,你二嬸受傷,你得多幫幫她,這些東西,明日起就由你背着趕路吧。”
“對了,你喝完粥了吧?喝完了趕緊站起來試試,看東西重不重?”
阿桂以為,二叔問她重不重,是為了口頭關心她一下。
沒想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的無恥。
二叔嘆着氣說道:“若是覺得不重,那二叔再放點東西進來。唉,二叔老了,還要背着你妹妹,實在背不動了啊……”
“……”阿桂任由二叔把她拉起來,將竹筐壓到了她背上。
那竹筐出乎意料的重,她瘦弱的背脊一下子被壓彎,根本直不起來。
二叔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來這竹筐於你而言還是太重了啊……”
阿桂以為,他至少會幫她拿掉一些。
可他卻說,“罷,阿桂你就背着這些吧,也不必再幫二叔。若是背不動了,你就咬牙撐着,不用堅持太多時日,很快咱們便能趕到嘉寧。聽官府說,那裏會收容咱們這些逃難的人。”
阿桂:……
她錯了,她再也不胡亂“以為”。
果然不該對他們抱有任何期待。
阿桂重新坐下,將竹筐放在她身邊。
垂下琥珀色的眸子,心中暗忖。
三十兩銀子沉甸甸的,若是藏在衣兜和袖袋裏肯定會被人發現惦記。
所以二嬸肯定是守在行囊之中。
現在二叔就這麼隨意地將這個竹筐給了她,那三十兩銀子所在範圍,又可以縮小一圈。
……
趕了一日的路,大家吃完東西,都累得倒頭就睡。
二叔二嬸也是如此,躺下沒一會兒便呼嚕聲震天響。
阿桂坐了小半日的馬車,倒是沒那麼累。
她在火堆旁守了一會兒,二叔二嬸睡得像死豬,小花也一直閉着眼毫無蘇醒的跡象。
她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把方喻同叫了過來。
他一直在角落裏縮着,到底比不上火堆旁暖和。
阿桂將被雨水浸得冷濕的被褥烘乾,鋪開在離火堆不遠不近的地方,朝方喻同輕聲道:“快睡吧。”
方喻同從懷裏掏出一個被壓扁的粢米飯糰,遞給阿桂,“給你留了一個。”
粢米飯糰一直被他揣在懷裏,現在拿出來,彷彿還有他身上淡淡的溫度。
阿桂接過來,指尖溫涼,彎起嘴角又塞給他,“我已經吃過了,不餓。”
“你當我沒看見呢?”方喻同氣得腮幫子又鼓起來,“你就喝了一碗稀粥,跟喝水差不多,能吃飽嗎?”
“我習慣了喝這個。”阿桂沒撒謊,二嬸一般給她喝的都是這個。
飽不飽餓不餓的,她都已習慣。
“他們就是你的家人嗎?”方喻同緊皺起眉,不屑道,“那你還不如我呢。”
阿桂勉強地笑笑。
是啊,不如他。
至少他爹多陪了他幾年,他娘還活着。
而她爹,生死未知。
她娘,已赴黃泉。
……
翌日,阿桂仍起得最早。
她先將方喻同輕輕搖醒,讓他走遠些,免得被二嬸揪住,少不了要挨一頓毒打。
方喻同毛手毛腳的,跑走時也不知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竟踩了一腳睡得正香的二嬸。
他差點絆了一跤,二嬸也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聲,驚醒了周圍的人。
“是哪個天殺的踩了我的臉!”二嬸坐起來,抹了一把臉,卻抹不掉右邊臉上那個泥腳印。
阿桂看到不遠處方喻同朝這邊無辜地做了個鬼臉,憋住笑意。
忽而又傳來二叔的驚呼聲,“小花她娘!你快看看!咱們小花……咱們小花好像沒有氣兒了!”
二嬸扶着地面,臉色“唰”地一下白了,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手哆嗦着伸出。
原本還抱怨被吵醒的村民們也都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注視着。
死人了,這可不是小事。
半晌,二嬸跌坐在地上,腳一蹬,痛哭流涕地拍着地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桂這死丫頭是個喪門星!!她一回來,我家小花就死了!她剋死了她爹娘,現在又剋死了我家小花!我就不該養着這個剋星啊!我的小花啊!是娘害了你啊!你死得好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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