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婦孕政務新(2)
秋風方停,冬神又姍姍登場,天公似知曉這一年變故屢發,進入十一月便頻降大雪,欲盪盡世間濁氣。雪霽后萬物皓然清鮮,處處飛晶凝玉,河流閃爍瑩光,大風與江樹做戲,枝柯上的積雪簌簌而落。攜妃游城的司徒曦見狀道:“滿樹瓊華,可惜都比不上我身邊這一位。”認真的神態引得嬌妻牽袖直笑。
半年的時光倏然而過。范瓊華每日精心裝束,一枝簪子、一枚花鈿也要挑選好半天,卻難得稱心如意。一次本已修飾完畢,臨鏡而視:雲鬢雪頸,美目玫唇,怔看了一會,卻突然伸手將珠釵頂簪摘下,讓芊芊重挽一個髮髻。芊芊便只好捏了象牙梳,一綹綹梳起來,說道:“王妃已經很美了。每天都要花這麼多心思打扮,你從前可不是這樣。”范瓊華幽幽一嘆:“芊芊,你以後愛上一個人才會知道,在他面前,你永遠都擔心自己不夠美的。”
然而較之半年前,司徒曦對她的態度已大是改觀,初嫁時所受的委屈也便逐漸消失了。相處益久,范瓊華愈知夫君天資卓異,詩詞、棋畫、音律皆造詣甚深,只在書法上略遜於己。司徒曦亦訝其書風俊逸,嘗有所問,她便訴起少時經歷。說父親范知微本是督促她的兩個兄長練字,而她尚在童稚之齡,瞧着好玩,逮了筆也要習字,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勤奮更勝過其兄。春來秋去,後院的水缸被她的筆墨洗黑了無數遍,這才磨出一手漂亮的行楷,連浸淫翰墨多年的老師都自愧不如。
司徒曦聽罷便道:“王妃果然非同凡響,你可得好好傳我心法。”范瓊華自樂得傾囊相授。從此小園重樓、柳階花庭、忘愁溪邊,皆留下兩人題書作畫的身影。笑語盈盈,隨風飄至下人耳中,莫不稱羨這一樁好姻緣。唯有那侍女雯兒,方悟昔日信王對自己的柔情,不過出於一時悸動罷了。如今他有如此美貌多才的王妃陪伴,自己這等鄙陋之人又怎能再入其眼?一切皆為奢望,皆為幻夢,卻也只能夜裏背燈掩淚,白日向隅而泣。
對范瓊華來說,永晝消得溫馨愜意,良宵也不乏溫存纏綿。燈花瘦盡,激情愈熾,身軟骨醉之際,心中涌動的除了愛意,更有新的渴望:儘快為丈夫生下一兒半女。可惜半載以來肚子毫無動靜,一次回娘家探親,遭母親詢問,忍不住道出苦惱。母親便安慰她來日方長,又說會為其拜佛求子,教她切莫心急。
剛入臘月,雲瑤公主府卻傳來佳訊。那日司徒沁起床不久覺得頭暈,用完早膳更莫名騰起一股噁心感,作嘔不止。婢女還以為是風寒入侵,忙召御醫進府診斷。御醫蒼芷明把完脈,便躬身恭賀公主有喜了。司徒沁聞言卻呆住,確認無疑後方輕撫腹部,心中五味雜陳。待傍晚羅鴻回府,下人便迫不及待地告知。羅鴻心頭一震,逕入卧室,不由分說便將司徒沁從床榻上抱起,凝視妻子的俏臉,一個勁兒地傻笑。司徒沁料他定是聽得消息,便捶打着羅鴻肩頭,笑罵:“那些奴才還真是藏不住話。快放我下來,可別傷了孩子。”
司徒沁懷孕之事很快便傳到禁城。闔宮最歡喜的當屬太后,次日便派人送了安胎的藥材到雲瑤公主府,還專門遣了幾個懂事的宮女前往服侍。臨行前詳加囑咐,歸座后又對映雪說道:“想不到這些孩子當中,竟是沁兒最爭氣,咳咳。”映雪陪笑道:“恭喜太后,要當曾外祖母了。”太后嘆道:“本宮是隨時可能入土的人,能看一眼曾孫娃子,也就心安了。”
司徒家幾姊妹聽聞風聲也陸續登門道賀。司徒曦夫婦到來后,司徒沁便拉着范瓊華的手說道:“倒是趕在皇嫂前面去了。其實皇祖母最盼望的,還是你能儘早懷上,為咱家添丁加口呢。”司徒曦道:“該有的總會有,你可別再給她施壓,否則又急出病來,孤可捨不得。”范瓊華臉頰一紅,心中卻如飲甘蜜。
司徒嫣雖為胞姐,卻是最後一個前來探望。口中稱讚道喜,但並不似范瓊華那樣掛着羨慕之色。司徒沁亦知其志懷不在生兒育女,懶得相勸相勵,只問詢生活近況。司徒嫣應付了數語,心說我操心的這些事,你又如何能明白。
她平素表面上在公主府修花蒔草,卻暗中留意府外的風吹草動。朝中人事的變化自然也都在其查控之中。因常和紀凌荒談兵論事,對都督府的人際關係也再清楚不過。似那如何與廉勝、聶思凱平衡周旋,如何與同僚相處共事,提醒幾句都中肯在理,紀凌荒在都督府地位也便越發鞏固。閑時仍與之切磋劍法,沒少練得水斷木折,驚魂動魄。司徒嫣問起紀凌荒所授司徒沁劍法的名路,說道想要學上一學,卻被告知公主劍術早已勝過他能所教,也只好笑笑作罷。
紀凌荒雖未將沾衣劍法授給妻子,但畢竟朝夕相處,難免談論起相識前所歷。對於紀凌荒因洪災家破人亡入山學劍一事,司徒嫣早已聽聞,其餘卻所知不多。一日天色已晚,司徒嫣命下人在庭園裏掌燈燒炭,設香茗冬果,和紀凌荒入園小憩。四周耀如白晝,山石軒榭悉入眼底,兩人並肩而坐,品茗閑聊半晌,司徒嫣又問紀凌荒師承。紀凌荒便稱其為隱居避世的高人,同門只有一個師兄,分離后再未見過,也不知去向。司徒嫣舉盞輕抿一口,笑道:“你好像並不記惦他們。”
紀凌荒答道:“我下山時師父有過囑咐,無論我日後際遇如何,都不可再回山打擾他。他在曠谷清修,早已和天地同接,自不會在乎這世俗的恩報。至於我師兄,緣聚緣散,也無須強求。”司徒嫣卻不由置盞說道:“你倒超脫得很。”又嘆了口氣:“超脫之人,往往也是無情。”紀凌荒聞言卻搖頭:“這要看你怎麼定義無情了。”一頓,又道:“我認為凡是能以智慧來應對的,就不該訴諸感情。”司徒嫣默然不語,忽然傾身依偎在紀凌荒肩頭,柔聲問道:“那駙馬會不會在乎你我的夫妻之情呢?”
梅香清冽,幾縷青絲靠貼在他的頸間,不依不饒地摩刺。紀凌荒回應道:“公主若有危難,我自當全力相救。”司徒嫣登時直起身,一雙鳳目清清冷冷盯着紀凌荒,顯然對答案並不滿意。只見對方神閑氣定,便又自嘲地笑了起來:“好好。不過,假如日後信王有難,你會不會袖手旁觀?”
“自然不會。”
“那倘若我們兩個當中,你只能幫一個,你又會選誰?”
咄咄逼問下,紀凌荒眉頭微皺,道:“公主和殿下乃是至親骨肉,不至於有什麼化解不開的過節,我也不願憑空想像這樣的難題。”
“呵呵,你對他倒是忠心。”一絲諷意飛上司徒嫣唇角,“不過看樣子,倘若日後我的兩個弟弟為儲位爭起來,你必然是站在信王一方了。”紀凌荒舉盞喝茶,又道:“此事無須我勞煩心思,自有皇上定奪。其實,只要繼位者能夠勤政愛民,究竟是誰也不那麼重要。”司徒嫣一言欲衝口而出,卻又在當頭煞住,微笑道:“此言甚是。孤希望駙馬能記住今天說的話。”
爐中炭火嗶卜,庭院格外靜謐。臘月天寒,但兩人習武素久,又有輕裘裹身,此時都默然觀景,無人提出回屋。少頃,司徒嫣抬望蒼穹,耿耿疏星閃耀,似在昭示塵寰中眾生的命運,心事涌動,憶及從前,眼角竟悄然潤濕了。平靜后說道:“咱們談了這麼久你的事兒,你對我就沒什麼想問的么?”
紀凌荒轉視司徒嫣,見她丹霞罩面,瑩瑩眸光透射真摯之意。心神動處,卻也不知問什麼好。目光遊走,最後停於司徒嫣左臉傷疤。她當即意識到紀凌荒目光所向,不由抬手撫摸殘痕:“原來駙馬是嫌棄我臉上有傷……你覺得很難看是么?”紀凌荒搖頭道:“不是。再說,這肯定也不是你的錯。”
“你可知這傷疤的由來?”
“不知。公主如果願意告訴我,我自當一聽。如果不願,也沒關係。”
司徒嫣長嘆道:“事隔多年,我確實不想再提。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其實是燒傷留下的。那時我才八歲呢。這輩子估計也好不了了。”說罷又輕輕一撫,眼瞼低垂,“好在駙馬不是那注重容貌的俗男子,這也算我的幸運。”紀凌荒見她神情蕭然,料當日情景必甚驚險,便開口道:“再美的容貌,都會隨時光流逝而衰敗。公主才識超群,臉上這點小傷實在無損你的風采。”
話音落時,他卻忽然想起一人。當日她因擔心皇帝逼婚前來求助,卻不肯接受自己建議的解決方式,以致後來竟無端墜樓。此刻不禁暗思:不知她現在究竟怎樣了。想歸想,轉過頭,眼前仍是大郁的元熙公主,他的結髮妻子。那張帶傷又含情的臉龐正朝着自己,美眸流波,明燈照耀下迸發無限光彩,多年前似曾相見、多年後也必將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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