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婦孕政務新(1)
程懋之死的消息霎時傳遍朝廷,激起不小的迴響。眾人皆知程尚書正直清廉,雖說因出言不慎而入獄,但罪不至死,只等着皇帝氣消了便能出去。而此番自殺,更像是在自證清白。皇帝亦似被觸動,對程懋之死大表哀憐,下旨厚葬,追敘功勞並撫恤妻兒。而剛剛上疏自陳、保住官職的滕韶材則以失職不察被貶官兩級,換成御史中丞聞鄴擔任御史大夫。吏部尚書之位亦由李莘正式接替。
這一番變故令韓忞始料不及,想要再為滕韶材求情,卻遇永瑞連日臉色陰沉,話到嘴邊便又吞下,嘀咕滕韶材運氣不好,碰上程懋這麼個拚死明志的傢伙。群臣對於程懋的自盡則各持看法,既有感佩其寧折毋彎的,也不乏暗笑其迂腐不化、白白丟了性命的。隨着豐碩的秋果從枝頭陸續摘下,人們對死者的緬懷談論,也在十月肅殺的西風裏化成了輕煙。
春日的臨流賦詩已成過去,而在秋天的菊英凋零之際,幽喬十八友將注選文賦第二部共二十卷呈上,倍受嘉評,世人亦稱道信王的風雅。然而自從程懋死後,司徒曦一直心情低落。這日歇了中覺,便將長史召來,同往幽喬園賞看秋光。
園中樹葉凋黃了大半,溪流羸瘦,惆悵似斑駁溫涼的陽光散滿心頭。伍亦清連說程尚書死得可惜,此舉定是想證明他並未將聖意透露給魯自騫。司徒曦恨道:“這次必然是韓忞指使魯自騫誣陷程尚書,這才逼得他自盡。”頓了頓又道:“孤現在最想知道的,便是當年皇兄的死,究竟跟韓忞有沒有關係。”
伍亦清心說我何嘗不是。他秘密和黃貴妃接觸一事至今仍未告訴司徒曦,本是想要查出端倪后再稟告。正在琢磨,又聽司徒曦道:“程尚書此次自殺,孤也是有錯。明知他峻直剛烈,卻未能及時提醒他防範韓忞的反擊,以至於……”伍亦清便道:“程尚書上疏本是為了配合岳丞相打擊酷吏,也是……為了貫徹皇上的旨意,怎能料到其弟曾經犯事,還被抓住了把柄?這完全是韓忞陰險狡詐,殿下無須為此自責。”
司徒曦腳步頓駐,嘆了口氣,扳住垂到身旁的一條櫟樹枝,往下壓了壓,說道:“上次工部大案沒能及時將韓忞揪出,以致釀成今日之禍。哼,孤遲早會讓他付出代價。”指頭一移,修枝便遽然彈開,凌風抖瑟。伍亦清忖道:“臣以為,此次京察,皇上命四品以上京官直接上疏自陳,殿下不可忽視。”
司徒曦道:“不錯,孤也聽說,岳丞相無權審看京官自陳疏,而堂審則是交由李莘主持執行……”瞥向伍亦清,“希明對此有何看法?”伍亦清答道:“岳丞相一直抱病在身,聽說此次自陳也是因病請辭。皇上或許是看着朝中無他人可擔丞相之位,故而不允丞相離朝。可岳丞相日後若再犯病,皇上又該如何決策?那可實難預測了。”
“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還望殿下能未雨綢繆,做好周詳的籌備。”
司徒曦眉頭一皺,嘆道:“但願上天保佑岳丞相能早日痊癒方好。”伍亦清忽然撩袍跪地,一字一句道:“臣有一言,今日不得不講,還望殿下恕罪。”司徒曦微愕,卻見伍亦清神色凝重,也不禁肅然道:“長史有話講便是,何必如此,快請起。”伍亦清抬頭說道:“請殿下仔細回想,自皇上登基以來,屢次裁汰中書省職位,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宰相輔助天子,本為朝官樞紐,統領群僚,而聖上今日此舉,可謂又一次削弱了相權。岳丞相他焉能不知自身處境?而皇上日後還將如何行事,卻難以預料。說不定……巨變就在朝夕之間。”
司徒曦咀嚼其語,漸有所悟,陰翳浮上了眼眶:“王璟之禍,父皇從未忘記過。長史的意思,孤已明曉,自會多加留心。不過,無論你有何猜想,都不可告知其他人。起來吧。”伍亦清這才緩緩站起,又道:“依臣之見,無論丞相前路如何,殿下都須將目光放長遠些。尤其是對六部人事,理應比從前更關注。”
話音落時空中起了風,東南一排榆樹被吹得枝葉顫閃,像是變化莫測的局勢。司徒曦暗忖近年來六部堂官變動甚多,已非韓忞所能完全掌控。忽聞一陣雁唳響徹雲霄,遂開口說道:“禮書阮彥是丞相一手提拔的,也算是孤的親信。而工書吉超素來正直清廉,必不會為韓忞所用,孤也不擔心他。可刑書黃伯饒,早就甘心事於韓忞。上次巫蠱之事,孤看他鉚着那股勁兒,是巴不得能從我府中搜出點什麼玩意來。至於其他三人……孤目前卻難下定論。”伍亦清點頭道:“殿下所言甚是。李莘李大人剛升任吏書,其心如何,一時還難下判斷,殿下宜見機行事。兵部尚書孔大人,臣看倒還不至於以國舅之尊屈從於韓忞。至於戶書蘇定蘇大人,考察戶部擬定的決議,卻像是和韓忞關係匪淺。”司徒曦憶道:“孤記得蘇定上任不久就上疏請求禁山封澤,結果釀成流寇作亂。不過此事也是父皇首肯的,孤也不好說什麼。”伍亦清道:“那麼下一次蘇大人有何舉動,殿下可要多長個心眼了。”
此番對話完畢,日已西傾。伍亦清施禮告辭,司徒曦回思一陣,便獨自踱至忘愁溪邊。縱目而視,菊凄梧亂,衰草伏地,意盡孤廖,腦海中卻又陡然跳出映弦的身影。
數月中他和映弦仍在秘密交往,雖見面極少,每次幽會都訴盡相思。有一次映弦卻問起王妃近況,司徒曦便道還不是得過且過,說罷摟住映弦表了番誠心。映弦卻推開他,斜眼譏誚:“那你的雯兒呢?”司徒曦疑惑不解,映弦方說出當初在如意市店鋪里窺見他和一紅衣女子挑選綢緞之事。司徒曦恍然大悟,卻笑着搖頭:“竟然如此。”又正色道:“你還不明白?我向外人展現的未必出自我本意,而你所見也未必是真……”
映弦見他丰神朗澈,目光里卻閃爍着委屈,便道:“我相信你便是。”又懊惱於自己不能再入宮,如今線索盡斷。司徒曦安慰道:“你平安就好,其餘的還是讓我來操心吧。”映弦點頭道:“我也不勉強自己,要是哪天發現了什麼便設法告訴你。”
西風將一枚殷葉捎至臨川而立的司徒曦足下,回憶告一段落。他俯身拾起,輕轉纖長葉柄,透過通紅而近乎透明的葉片,感聽季節的變幻。忽覺在這樣艱難迷離的多事之秋,能有如此情孚意合的紅顏知己相伴,一切挫敗與磨折似乎也能坦然承受了。
司徒曦駐足花園不去,伍亦清返回府署后卻沒閑着,將近日想法詳加整理。沒過幾天他便按約和黃貴妃派出的使者在普若庵里見了面。來者是一個蒙面女子,聽聲音大概二十幾歲,以上次綉有“煥”字的荷包作為信物,表明自己是貴妃親信,紫雲宮人。這次她以探親為借口出宮和伍亦清相見,卻不肯說出真名。
伍亦清稍作試探,便知宮女所言非虛,這次還帶來了重要消息。她自言受貴妃之命伏於宮中暗查,原本數年來都無所發現,可皇天終不負苦心人,五天前竟偷聽到了宸妃和端王的私密對話,轉告給貴妃后兩人都甚覺蹊蹺。伍亦清聞言忙問緣由,宮女便低聲道出所見所聞。
卻說五天前黃貴妃在碧寒岡附近散步,回宮後方意識到自己弄丟了一枝金釵,便差了宮女尋找。宮女沿途察看,一直走到岡下的浮璧亭前搜索,俄而卻聞到遠處有聲響,張脖望見宸妃和端王正從碧寒岡往浮璧亭方向而行。她迅速找了處樹叢躲避,果見宸妃和端王下了岡,走到亭中坐下。而她距離二人不遠,便將其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兩人先只是閑談宮中景物,沒多久宸妃又嘮叨起司徒暉端午被劫之事。司徒暉便分辯說自己早就改過自新,再未和宦侍玩鬧,母親何必老是指責。宸妃嘆道:“你可知正是因為你上次犯下大錯,這立儲之事才又拖延了。”司徒暉卻道:“上次照哥哥來京,我倒覺得他比我自在多了。老實說,若是能像他一樣做個閑散親王,不也挺好?”
宮女聽得心中一凜,宸妃的語聲也顫抖起來:“你……你這個沒出息的小子,竟如此胸無大志,枉我苦心培養你……”
“母親不必動怒,其實皇兒也希望母親能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人生在世,重要的是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宸妃蹭地站起身,斥道:“收起你的胡話!你多大年紀,倒教訓起我來了?你以為我呆在這宮中十幾年,難道就是為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哼,若不是……若不是希望你能成材,我……我早就回家了。”
司徒暉奇道:“母親此話皇兒可聽不明白了。你嫁給了父皇,這皇宮就是你的家,怎麼還老想着回昌華?難道父皇對母親還不夠寵愛么?”
宮女忍不住撥開荊葉支脖而望,只見宸妃面色陰沉,明瑩的眸子蒙上了薄怒,直直盯着司徒暉。良久,怒意消散,兀起的柳眉也恢復了柔美的弧度,喟然說道:“只要你在這宮裏,我自然就有家的感覺。可要是你……你去往了封地……我做的這一切又有何意義?我又如何向他交代?”司徒暉不解問道:“向誰交代?”宸妃尷尬地掩了掩口:“沒什麼。我的意思是,你父皇寵愛你勝於他人,你不可辜負了他對你的寄望。深宮裏險象環生,須得步步為營才是。太子已歿,你活到今天也不容易,難道你忘了菊園發生的事么?”司徒暉憶及那年重陽節的遭遇,心一沉,又見宸妃神色憂傷,便道:“皇兒謹記母親的話便是。”
宸妃臉色方逐漸好轉,摟過司徒暉撫慰了一番,又囑咐他最重要的便是不可忤父親之意。司徒暉答應下來,兩人便起身離亭,全沒注意樹叢中斂聲屏氣伏着一個宮女,正將其對話反覆琢磨回味。
普若庵光線暗淡,宮女述完當日情景,伍亦清的長眉也越鎖越緊。思忖問道:“不知貴妃娘娘對此有何想法?”宮女道:“在確認真兇前,娘娘不會輕舉妄動。她久居深宮,對宸妃這些奇怪的話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還望伍長史能夠好好參詳查訪,找出端倪。”伍亦清肅然答道:“請回稟娘娘,伍亦清一定盡心竭力。也請姑娘多加小心。”宮女嘆了口氣:“我在皇宮裏這麼多年,平素悉心尋覓蛛絲馬跡,卻只是徒勞,這次竊聽純屬偶然,恐怕以後再不會有下次了。”
兩人又各自鼓勵叮囑。言畢,長史抱拳相送,宮女道別出庵。伍亦清目望其身影消失於薄暮,新念又在努力剋制的疑流中逐漸萌生。
伍亦清考慮了一整晚,次日終將自己同黃貴妃秘密聯絡的事告訴司徒曦,並彙報了這段與宮女的對話,司徒曦聽罷皺眉道:“這個宸妃,心眼這麼多,秘密看來也不少,可惜父皇已被她迷得忘乎所以,竟絲毫不加防範。”伍亦清道:不錯,她的話委實藏着太多玄機,殿下須早日查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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