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京察魂自斷(3)
此夜一過,八月便如飛逝。近半個月,司徒照一直駐留京城,屢被永瑞召見,白日又同堂兄弟姐妹造訪西鑒名勝。秋高氣爽的時令,過石橋,渡煙江,穿越柳衢花陌,盡覽帝京園林祠廟、離苑別館。從含雲蓄翠的好望山到梵煙繚繞的隆光寺,時見畫梁跨棟,飛閣相連。每踏足一處,司徒照都讚不絕口,連稱西鑒城果然繁華阜盛,遠非玉浦所能及。
映弦初見司徒照,是在文嗣公主府中。當日下午司徒照帶着幾個侍從親自造訪,還送來若干封國特產,例如長嶺銀針、衢縣干筍等。司徒素吩咐映弦與其會面,言談間只覺他氣質穩重,說話滴水不漏,舉止略為拘泥。司徒素又邀司徒照前往雲隱苑一觀。幾人緩緩而行,徜徉於樹影鳥聲,司徒照賞嘆道:“不愧為京城名苑,抱山銜水,格局高雅,人在畫中,又如在紅塵之外。”
一日風澹,司徒照卻和司徒沁微服同游東市,其時瓜果新出,香飄蜜繞,金翠羅綺盈目,輕歌巧笑充耳,四海珍奇雲集。司徒照興緻勃勃地問詢,司徒沁便一一解釋,此物來自哪國哪地、有甚稱呼、作何之用。司徒照笑稱今日算是開了眼界,才知天下之大,而名產盡入如意市。走得累了,更動了嘗一嘗市井食飲的念頭。司徒沁便吩咐一干侍從在外面等候,自己和司徒照踏進入仙樓,直上三層。坐定後點了幾樣特色菜肴,聽歌姬在堂中伴樂而歌。那歌姬極是婀娜美艷,披羅掛綺,一邊唱一邊甩袖而舞,媚眼頻拋,滿座客人頓時身心俱酥。司徒沁瞅向司徒照,卻見他喝茶吃菜,一副泰然自若的形貌。
兩人走出入仙樓,在街市逛了一陣方打道回府。司徒沁到家后便將今日見聞告知羅鴻,說道司徒照舉止得體,美女當前也不為所動,想必他的妃嬪都是人間絕色。羅鴻卻道:“公主猜錯了。他的妃子本有兩個,一個側妃早就病逝,正妃不但容貌平平,還患有眼疾。”司徒沁愕然追問,羅鴻便說出緣由。只因金吾衛中有一個百戶,其叔叔正是當時被派往給嘉王司徒康治病的御醫。他還在世子府中專門為世子妃治療眼疾。回京後跟家人談及此事,輾轉傳到了其侄耳中。那百戶又在某次與羅鴻閑聊時吐露了此事。司徒沁聽罷說道:“如此,那照哥哥就更非同尋常了。以他的尊貴,要找幾個美人作妾無須費吹灰之力,他卻能如此對待王妃……”羅鴻打斷她:“我若在外面遇到了什麼艷姬,也必不為所動。”司徒沁一拳打過去,啐道:“料你也不敢。”
又一日雨過天晴,司徒照卻和司徒曦、司徒嫣一起在內臣侍衛陪同下前往沐陽江。一干人乘舫而行,風起浪涌,風定波息,經過玫香院時,司徒照見其繡戶珠簾,花光滿樓,便詢問此為何地,卻見信王和元熙公主都笑而不答,立時醒悟緘口。坐於畫舫,凌風飽覽迢迢不斷的江天麗景,幾片白帆飄過,潑墨般的青山在鱗雲下綿延,氣象壯闊。又說起少時交往,歡聲笑語,俱嘆時光似箭。
一切似乎都順利和諧。到了九月初,司徒照啟程返國,永瑞派司徒暉和韓忞相送。臨別之際韓忞肅立傳旨,不外又是對司徒照加以勉勵信任。司徒照跪地接旨,俯首朗聲道:“臣司徒照謹記皇上教誨,此生必隳肝瀝膽,以報聖恩。”起了身,司徒暉卻拉着他的手,不舍說道:“可惜照哥哥在京城日子太短,否則孤必向父皇請求出宮,和你好好暢遊一番。”司徒照想了想道:“暉弟年少聰慧,愚兄不及萬一。此去一別,卻不知何時方再見了。日後殿下或肩大任,萬望珍重。”
馬嘶鈴響,長長的車隊啟動,煙塵漫卷古道,劃清京都和京外的界限。佇立於煙塵之外的司徒暉,目視浩蕩的車馬隨扈逐漸從視野里消失,忽意識到,一個封地的親王也許也比他擁有更多的自由,而他,不過是關在京城這座牢籠里的一隻小鳥罷了。淡淡悵惘覆蓋了少年的心頭,一股羨慕卻油然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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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王司徒照離開西鑒,禁城便恢復了常態,京察也繼續推動。各部門堂官對屬官的評審考語已陸續呈報吏部,而負責察掌的滕韶材、李莘、劉敘倫則首當其衝上疏自陳。這一日永瑞在御書房審閱自陳疏,忽然似笑非笑說了一句:“這些人也真巧。”
侍立一旁的韓忞湊過來問:“敢問皇上,什麼事很巧?”永瑞道:“一個個都有傷有病的,想要乞休。”遞給韓忞的卻是滕韶材的自陳疏。韓忞心不禁一緊。本來這次京察,主要針對的就是濫用刑罰之舉,卻不知滕韶材會怎樣自陳,當即接過閱道:
“御史大夫臣滕韶材謹奏:為自陳不職,懇賜罷斥,以肅查典事。臣伏睹詔書內一款為以勵庶官事。節奉聖旨,京城各司四品以上官俱着自陳去留,取自上裁,五品以下官員吏部御史台會同考察,欽此。臣韶材謹欽遵自陳。
臣冀南草萊賤士,生於寒門,以父兄為師,深念林野逍遙,本無富貴之心。后發憤求學,赴京科考,蒙先帝錄為進士,濫登仕籍三十年。初授皖中廬宜府推官,又歷淮陽道監察御史,效績不存,幸蒙陛下寬恩放歸,又垂仁復起,為刑部主事、大理寺左丞、御史台侍御史,以至今官。臣之被遇鴻私,恩同高厚,未效涓埃。於茲感懷聖恩,雖粉身糜骨莫能為報。
矧臣年今五十有一,已過知命。秋年折齒,形容衰頹,夜常不能寢。又稟質庸愚,冠裳久玷。御史台審斷公卿,糾劾百司,務周謹,不容誤判妄縱,必資睿明弘毅之才。鄙陋如臣,竊位浮於烏台,量刑或逾同儕,雖有隕首報君、肅清法紀之志,然恐心氣不足,或急於奉公而行舉稍遲。回思仕途,深自愧怍列於棘卿,亦恐負往日政簡刑正之名,則今黜不職勵新風者,請自臣始。伏乞宸斷賜罷,使中外知郁廷肅典章,掌罔逸罰,群工知儆。臣無任悚栗隕越待罪之至,為此謹具本親齎,伏侯敕旨。”
韓忞讀罷沉思,卻聽皇帝詢問自己的看法,便答道:“這滕大人之所以落下傷疾,委實也是因公費心。”
“為何這麼說?”
“據臣聽說,滕大人勤於公務,總是戴星而起,夜分而寢。某個冬季一早,天沒亮便去了衙署處理案卷,卻因光線晦暗看不清路,不慎摔了一跤,這才折斷了門牙。”
永瑞頓時想起滕韶材因缺了一顆門牙而罕言寡語的模樣,不覺好笑,又道:“那他為何又說自己‘量刑或逾同儕’?難不成他倒要把自己缺牙短齒的忿恨發泄到別人身上不成?”
韓忞忽然跪地道:“臣有一言,或有冒犯,還望皇上贖罪。”
永瑞見慣不驚,卻仍停留須臾,才開口道:“站起來講。”
韓忞竹筍破土般緩緩站起,肅容論道,大鬱律法,向循八議之制,不少公卿貴族、功賢故舊觸犯了王法,也因此減免罪刑,得以保全。長此以往,定會有人知法犯法,有恃無恐。而滕韶材審案,手段雖說是嚴厲了些,卻也使得部分權貴有所忌憚,不敢肆意妄為。“何況滕大人並非處案不公,對於嫌犯,無論官位高低,他都一視同仁,從這點上說,臣認為,即使他從前有施刑過嚴之錯,卻不算瀆職。而皇上新詔已出,想必滕大人定會責躬省過,不負皇上重託。”
永瑞憶起當年他參與會審王璟一事,奮力搜羅,這才坐實了王璟謀反謀叛的罪名。又瞟向韓忞,見他誠惶誠恐,便問:“倘若辭退了滕韶材,又有誰能領銜蘭台?”韓忞回道:“此等職官要事,恕臣不敢妄言。”永瑞忽想起一人,嘆道:“你倒提醒了朕,那位置別人擔也是擔,時機未到,倒不能隨便就讓他退了。”韓忞以為他說的是滕韶材,心頭一寬,正要呼兩聲皇上聖明,這邊永瑞已提筆批道:“卿肅正綱紀,糾勤百官,歷練老成,不允辭。”
韓忞目光垂下,將批語看了個一清二楚,心石落地。永瑞又轉視韓忞,說道:“朕已有打算,阿谷先出去吧。”
三封自陳疏都被皇帝批複不準辭后,堂審便正式啟動。御史大夫和兩位吏部侍郎再加上特派御史丘笛開始宿部、誓天,其他吏部官員則佈置公告牌、準備考察名冊和各種應用文具,以便對五品以下官員進行堂審。
堂審於九月十五日進行,只有一天時間。實際上絕大多數決定在堂審前已結合該官員考語和履歷冊做出,堂審當天只是走個過場。首先由考功司郎中“簿唱官名”,被叫到的一批官員進入吏部公堂,向考官作揖躬之禮,經走廊而出。然後逐個請入,說事畫題,由李莘主筆,填寫考察奏本。堂審結束,吏部其他官員則連夜工作,將考察結果整理成文冊,次日上報。永瑞看后立即做批示,將結果反饋給吏部。吏部便將考察過的官員照本出告示三道,高掛在衙署儀門外,此外還將考察咨文發給所察官員的衙門。
結果一出,被考官員紛紛奔赴吏部所搭建的席棚處觀看,十之七八是像伍亦清這樣的,看到自己留職,大大鬆了一口氣。聽調的官員心情卻較複雜,不知所遷是好是壞。而降黜的最為懊喪,卻也不得不跟其他人一樣,前往鴻臚寺報名感激聖恩。對五品及以下官員的京察就此結束,後續的拾遺工作即將展開。
之後便是四品及以上官員的自陳了。九月十九日,自陳疏經由通政司呈於御前,在御書房的紫檀木案上墳起一座小山。永瑞首先找到岳慎雲的自陳疏,逐字而覽,凝思后批示道:“卿輔弼重臣,誠慎端亮,朕素所倚任,雖有病疾,可期早愈。宜益抒猷率屬,以贊成化理,不允所辭。”
整個下午,永瑞都坐在御書房批示,次日便將自陳疏下達。大多數官員見到奏本批語為“照舊供職,不準辭”,便都舒了口氣,知道危機已過,當晚便和親朋好友舉杯相慶。也有一小批官員得到的卻是“既衰病、准致仕”、“巧詞懷怨,無人臣禮,令為民,不許再用。”真心想要辭官的自然歡喜,但那些以退為進的,卻只得捶胸頓足,搞不清自己究竟何時何地觸怒了皇帝,以致今朝之禍。
眼看京察即將收尾,卻突然傳來一條噩耗:吏部尚書程懋久囚獄中不堪折磨,竟然撞壁自盡,死前還用自己的血寫下了一首絕命詩。永瑞驚聞死訊,臉一沉,問道:“當真?”傳話的覃彬說道:“是,程大人的屍體已經抬出去了。”
永瑞猛然摔了手中茶盞,怒道:“這個滕韶材,明知程懋性情清高,叫他好生看管。他定是對程懋言語羞辱,現在逼死了吏書,教朕怎麼跟百官交代!”覃彬嚇得不輕,顫聲道:“皇上息怒,滕大人已跪在宮外侯旨請罪。”永瑞恨道:“叫他進來。”
覃彬便立即出宮傳話,滕韶材惶恐入內,跪在永瑞身前,連稱有罪。永瑞斥罵一痛,只見滕韶材垂首顫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更覺厭惡,冷冷問道:“你可知程懋的絕命詩是什麼?”滕韶材顫抖着從懷中摸出一紙,呈上前,說道:“臣不敢隱瞞,已將程大人的血詩抄了下來,請皇上過目。”
永瑞接過,一掃紙上所錄之詩:
不冀京華宦,孤魂系孔門。
白頭憂國事,瀝膽報君恩。
載義冥泉下,難堪亂蠹存。
浮生惟一夢,朝露滿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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