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京察魂自斷(2)

第六十二回 京察魂自斷(2)

來者正是邵歆舟。他怎料,午後偶然升起的賞秋之念竟使他和司徒素相遇。從晴溪岡南邊一路走過,這一台、一案、一詞,絆住了他的腳步,當即援筆步韻一首。可遲遲不見原詞作者現身,遂置筆在台下徘徊,返回卻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於案前。

他即刻認出那人是文嗣公主,遲疑一瞬便現身相見。可心中明明埋有許多言語,而當情思沉澱在字裏行間后,自己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聽司徒素問道:“拙作一首,還令邵公子費心步韻,見笑了。你是獨自一人?”邵歆舟回過神,點頭答說晴溪岡風景如畫,故而來此賞秋。詢問司徒素,被告知是和馨亭一起造訪。他移動視線,見一個藍衣婢女佇立遠處。猶豫片刻,忐忑提議道:“如公主不嫌棄,願同游晴溪岡。”司徒素臉頰微紅,心頭撲撲一跳,竟不自覺說道:“好。”

邵歆舟大喜,便和司徒素保持間隔並肩而行,馨亭知趣地跟在後方。兩人一路往東,踏過無數綠暗紅稀,聆聽一陣陣木振葉飄,各論西鑒的名勝古迹,漸漸都解除了局促。日頭開始西移,走到一片紫薇林時,司徒素忽然駐足不前。

她想起那年深秋,她曾和他攜手來此,還未步入已被視野里的顏色震撼。站在樹下環視,那樣濃重繁華的紫,明媚惆悵的紫,宛如一重重夢境,從繽紛轉入迷濛。只是時過境遷,昔者已去,花不再揚。始終駐紮在路邊的,是大把大把的野草,還有橫亘當途卻早已風乾的石頭。

她默然出神,扶住一棵紫薇樹,強抑胸臆,愀然之意卻落在了邵歆舟眼裏。一剎那意識到緣由何在,悵問道:“公主可要坐下休息?”司徒素點點頭,瞥見東北方有一座涼亭,遂移足而往。

兩人坐在亭中緘口不言。造化的聲響漸漸加劇,草因風搖曳之聲,風擊打葉片之聲,流水在遠方衝擊卵石之聲,還有佳雀的愜悅,昆蟲的忙碌,紛紛縈繞在耳,夾雜兩三下劇烈的心跳聲,卻只有當事人才感聽得到。聲緒未寂,邵歆舟終於開口,談的卻是去年從信王府文學館取回的《竹書紀年》。訴完感激之語,卻被司徒素追問,遂道出此書的來龍去脈。司徒素聽罷沉吟:“此書竟有如此淵源,我卻不知。當日見其陳舊,想是前代珍本,所以從……從書房中取出,送到了皇弟那裏。”

邵歆舟問道:“公主是如何得到此書的?”司徒素躊躇道:“是一故友相贈。他隱居已久,從前曾周遊四方,搜集到許多奇書。我某次造訪,他便贈了些古書給我。我來不及一一細讀,有的便閑置在了書架上。”邵歆舟道:“原來如此,那此人也算是一個奇人了。”司徒素憶及舊事,淡淡微笑浮於嘴角:“不錯。”

邵歆舟見她因回憶故友忽然微笑,胸口如遭一擊,半晌無語。平靜後方問:“那公主這位故友,有沒有提過這書是從何地得來?”司徒素搖頭:“這位前輩對他的遊歷一直未曾詳談,我也不便多問。”邵歆舟哦道:“原來是位前輩……”司徒素道:“不錯。他隱居林中數年,如今恐怕也難得出門了,我很久未見。”邵歆舟道:“若有緣,我倒真想當面請教此書的來源,或許能順藤摸瓜,弄清《竹書紀年》在宋代佚散的原因。”司徒素蹙眉思忖:“依你剛才所言,書中所載,和儒經正史大有出入,會不會是被當時一些儒者視為異端邪說,加以銷毀封禁,久而久之,便沒人再提起了?”邵歆舟點了點頭:“有這個可能。不過,我會再多方考證,以確定此書便是《竹書紀年》,希望它終能重見天日。”司徒素道:“這樣也好。倒是有勞邵公子了。”邵歆舟忙道:“公主哪裏的話。”

司徒素又微微一笑:“以前有個人,也曾想要考證各種古籍,探賾索隱,查缺補漏,只是……”笑容和話語同時剎住,邵歆舟追問只是什麼,她便續道:“可惜他天不假年,有這個想法后沒多久便去世了。”邵歆舟心再一沉,勸說道:“公主尚年輕,何必總是談論死亡呢。”司徒素卻只是沉默,明睛不轉,青絲緩飄,半晌說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地走向死亡。”側過身,憂鬱的目光投向亭外。無形的風以及在風中翩翻的飛雀,陸續被她的視線追捕。

邵歆舟凝視司徒素,紅碧相間的背景中,這一襲蕭清的白色委實醒目,美感卓爾不群。他早聞司徒素寡居,只是她曾經的故事究竟如何,卻不得而知。但他在同司徒曦對話時屢屢旁敲側擊,幾次下來,也能推斷出文嗣公主和駙馬伉儷情深。他也明白,此刻他和她同坐一亭,近在咫尺,實則隔了一段無法跨越的鴻溝。

一岡清風徐吹,無法吹走死亡的陰霾,更無法吹散紅塵俗慮。此身像是墜入了被塵埃掩埋的深淵,卻在淵底往上注視,透過濃霧,探索日暉的光耀與月華的皎潔,又捕捉夜布上閃爍的星子。凡是有光的地方,都被追尋。

良久,邵歆舟吐出一句:“逝者已逝,望公主多多保重。”言語已老,連自己都覺得了無趣味。溫度也漸漸降了下來。司徒素道:“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邵歆舟也起身道:“我送公主一程。”

兩人沿着被遊人踐出的小徑而下,任由晴溪岡的秋色在眼底越浸越深,一路沉默無言。繞過叢生的荊棘,到達馬車等候處,司徒素在馨亭牽扶下登車,開口問道:“邵公子如何回家?”邵歆舟道:“天色尚早,我自己走一段,在外面應能雇得到馬車。公主且回吧。”司徒素目露猶豫,最終卻只是點點頭:“那我走了。”

車夫揚鞭,軲轆聲起,司徒素不禁掀開車簾。邵歆舟筆直而立,身影在視野里一節節模糊,最後像粉塵般倏然消失於淡麗的秋光。

路歸路,橋歸橋。

明月皎皎,司徒素回府更衣后和映弦共用晚餉。談論白日去向,卻都是說一半藏一半,也無人提起今日其實是她廿四歲的生辰。桌上僅如其所願地擺了幾道簡樸的菜肴,然而一壺清酒已按她的要求運至卧室。

用完膳,她便迅速回寢,掌燈靜坐。思憶今日晴溪岡所歷,眼前不斷浮現那人的身影與眼神,而彼此的對話也迴響在腦海。

《竹書紀年》……她喃喃自語,又不禁想起自己和際言初遇的情形。

那還是新寡的日子,她時常心神恍惚,失張失致。會在吟碧坡上呆坐半天,也會驅車到遠郊,撇開侍從獨自漫逛。第一次來到萬竹林,滿目修篁美則美矣,卻無助於安撫她的傷痛。誤走至雙湖,碧水渦着天光雲影,倒映水湄高大的野卉,幽波深處微微搖蕩,彷彿掩蓋杳遠年代留下的秘密。陡然萌生想要潛入湖底一探究竟的衝動,卻不知湖水是否能將她完整淹沒,不留痕迹。駐目朦朧倒影許久,耳畔忽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

鬢髮皤然的老者像是看穿了她的境遇,便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扼止她的愚念:將他所經歷的事告訴她。事實證明,這招奏效了。當更大的災圖在眼前展開時,深埋的痛苦便得到了緩解。

後來,她又幾次造訪萬竹林的涵翠居,甚至表明身份。如她所料,這並未引起老者——際言先生的驚奇。或許他早就猜出來了吧。而當他得知她秘密的藏書之地后,便將自己的古書轉贈,不止一次兩次。

時光流逝,她慢慢地從絕望的洋底探出頭,爬了起來,只是姿態狼狽,渾身冰冷。再後來,姿態淡定,心中……

回憶結束。文嗣公主嘆了口氣,素手剔燈,凝目跳動的燈花,數道人影交替閃現,視簾逐漸迷濛。她為自己斟上一杯漬桂之酒,含笑而飲,卻在酒中嘗到了久違的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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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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