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京察魂自斷(1)
秋風乍起,文嗣公主府高懸的燈火微微一晃,回憶陡被截斷。映弦在屋中煩悶難當,乾脆披衣而出。踱入院,甜生生的桂香似要索走她的鼻息。瑤光傾滿乾坤,像淡藍色的流水擦洗着草葉。茂枝交合於遠方,形成辨不清間隙的暗影。
她倚住一棵凌風微顫的楊樹,舉頭眺月,腦海里卻繼續追憶后情。她記得當時陳韞突然展臂一攬,自己本能地抗拒,卻在靈光突閃時控制動作,由着他緊緊抱住,還微微綻開笑靨,柔聲詢問。陳韞的心情也彷彿因她的順服而變得大好,又或許,他只是需要找個人來分享秘密。一番傾聽,她終於了解到,欒十一和易十七本為韓忞專門培養的武士,感情素厚,對秘境竭忠盡智,因而常被派出山執行任務。兩年前欒十一奉命劫持了郁國兵部主事黎鑄。經過陳韞的密審,黎鑄最終被毒死,其屍體則由欒十一和易十七負責埋在了山中。
而欒十一早在幾年前,便已認為太平秘境並非善地,動了查探真相之心。他在劫持黎鑄時留了個心眼,順藤摸瓜發現韓忞的真實身份乃是大內太監,埋屍時便鼓動好友易十七一起揭發此事。易十七表面答應,勸他需籌劃周詳,不可打草驚蛇,返山後卻偷偷向陳韞報告。陳韞便將計就計,看看山裡究竟還有多少人像欒十一那樣持懷疑反叛之心。他讓易十七假裝協助欒十一,實際卻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這樣經過一年多的籌劃,易十七不但搞到了所謂的迷藥,還告知欒十一自己已說服備酒的侍從共施計劃,在中秋晚宴時由他來挾持陳韞,欒十一便可將調查到的真相公之於眾。
只是欒十一千不該萬不該,錯信了易十七,終將自己推入失敗與死亡的深淵。
映弦聽罷前因後果,心潮難平,不及論說易十七的卑劣,劈頭便問:“你們為何要劫持並殺死黎鑄?”冷峻的眼神直欺而來,陳韞坦然迎上道:“本來按照義父的安排,兵部尚書自該由張薌合接替,可惜這個黎鑄不識好歹,非要從中作梗。”
“就因為這點,他就該死?”
“還有,義父那天乘車入山,行蹤被他發現了。他心眼倒多,一路跟蹤,被義父發現。為安全起見,只好……將他殺了。”
映弦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問:“那郁國這些年還有幾個失蹤的官員也是你們殺的?”
“你是說那個監察御史汪廣賢?不錯,也是他自己倒霉,放着這麼多地方不去,來這裏爬什麼山,還誤打誤撞到了秘境入口,才被守衛抓起來。最後也只能將他殺了。再說,他本來也是配合岳慎云為司徒曦請立,死有餘辜。”
殺人害命之事,被他說得無風無浪,平平淡淡,映弦心一悸,追問道:“那詹事府主簿高子珩還有個司禮監的叫做楊允的太監呢?他們又犯了什麼錯?”這下卻輪到陳韞怔住,搖頭道:“你說的這兩人跟太平秘境無關。他們為何會失蹤,我可完全不知。”映弦疑道:“真的?”陳韞道:“我已告訴你這麼多,沒必要騙你。”
映弦疑惑雖未盡除,心口的石塊卻也算鬆動了一大半,又回想起司徒嫣的所託之語。當日她擬了一份名單,讓自己注意有關失蹤官員的蛛絲馬跡,兩人分析來分析去,還以為都跟儲爭有關,看來還另有隱情。當下扶案長嘆,也懶得去想高子珩和楊允失蹤之因,謎團紛繁實在超出想像。轉頭卻見陳韞也陷入了沉思,便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處置欒十一?”
“叛徒自然是難逃一死。”
“怎麼死?”
陳韞道:“公開凌遲。”
映弦一顫:“非得如此?”
“不錯。這樣才能讓其他人明白背叛聖主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侃侃諤諤之語入耳,她躊躇再三,請求道:“那你能否在傍晚典刑,幾刀將其斃命,然後再凌遲?反正傍晚光線不好,周圍人也看不清楚。”陳韞怪誕地眨眼,忽然眉頭一展:“好,我就聽你一次。”又笑道:“我如此對你,你該怎樣報答我?”
她驚恐地瞪着他,觸及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脈搏頓時孔武起來。她再一次故意忽視他的暗示,後退幾步,說道自己必須趕快回府。陳韞熾熱的眼神漸漸放涼,嘆了口氣,便教人備車。臨走時,她看見陳韞失望的神情里包含一絲隱約的恚怒,在緊接着的昏迷時段里,幻成各種奇怪圖線,糾纏啃噬意識的深根。
.
回憶結束,明月的清輝落在梅梁桂棟,微風逶紆,亂了葉陰,破了花影。映弦傾聽文嗣公主府的風起、風歇、風鳴、風戲,以深深的呼吸回應。夜色愈濃,她猶在猜測陳韞到底會不會對欒十一略施仁慈。也許根本不會,也許他只是在騙她。到時候一樣的千刀萬剮,血流如漿,一樣的圍觀和歡呼。反正她是看不到了,也算是樁幸事。
不如暫時做一個逃兵,拋開所有的糾結擔憂、憤怒恐懼,歆享這良夜的月色好了。世間諸多罪惡,又豈能憑我一人之力改變?胸口稍覺清涼,環顧這風露相和的小院,回屋就寢。夢醒時分,瞅見窗紗映着花朵般的竹枝,像是一枝枝縹緲的魂靈,捎來冥府的呼音。
.
一夜過去。八月十六是司徒素的生辰,卻也是晴煙和小尹子的忌辰。司徒素囑咐下來,眾人便像平日一樣既不慶祝也不祭奠。過了午後,天高氣爽,司徒素卻更衣整妝,在馨亭陪同下出府散心。
馬車停處是一片陵岡,名為晴溪岡,地處西鑒西南郊,丘溪相映,野趣盎然,司徒素和岳青瀾曾多次攜訪。故地重遊,司徒素靜聽商籟習習,拂過一川鏗然的流水,一棵孤直的青松,一排亂點頭的秋花。犖确石扃無阻她的足步,藤蘿卻不時罥袖。她輕輕移開,往高處行,穿梭於槐陰蘅簾,薄汗微出時登上了一座敞台。
台上環植松柏,設有案凳供人棲息。司徒素騁目流眄,滿岡麗色,綿綿層霄,瞰望秋意無限,許多有關過去的、此刻的、未來的、昨夜的情思紛至沓來,思益遠而興益高。微微示意,馨亭便將隨身攜帶的筆墨紙硯在案上鋪開。二公主沉吟半晌,提筆而書。
流雲緩走,清風響樹,好鳥聲聲啼囀,司徒素不為所動。擱筆時,一扇黃葉恰好飄落在紙上。馨亭將其拂走,垂目一讀,卻是一首字跡秀麗的長詞,上下兩闋寫的是:
仲秋麗野,壁森競歸雲,徑彎天闊。飄零楚雀,一掠獨銜霜葉。寒鏡長凝澹澈,映昔日,桃搖柳迭。煙濃破染檀妝,引寄翩翩雙蝶。
愁絕,臨風墜睫。又一歲清華,桂枝誰折。懷思孤夜,卻避暗蛩凄切。砧語聲聲繞徹,夢回處,銀津難別。幽府玉宇攜游,共酹一輪明月。
馨亭讀罷,暗喟公主又在思憶駙馬,卻未宣之於口,只問詞牌為何。司徒素答道:“是《雙雙燕》。”
休息半晌,司徒素望見南邊數座巨石峭立,心念微動,提議前往觀賞。馨亭正要收拾筆墨,司徒素卻道:“反正現在也沒人,不如暫時擱這兒,回來再收拾。”馨亭應下,遂與司徒素一路牽藤撫樹而去。
駐足石前,果見其形態峻奇,或如小獸踴躍,或如夫妻並倚,又有似黃鐘大呂的,聳於芳草朱葉間,苔華綉紋佈於其上,背後走一脈清流,潺潺奏韻。司徒素看夠了,便沿原路返回。臨近高台時,馨亭提出公主不必再行,她去收拾整理便可。待司徒素應允,馨亭便登上台,卻見石案紙箋上多題了一首詞。四顧無人,忙呼喚二公主。司徒素走至案前,拾箋讀道:
酒停卷罷,步秋嶺芳郊,凈明空闊。紛黃亂碧,數不盡梧桐葉。今古冰心映澈,滌舊歲,離愁暗迭。紅塵冉冉升煙,驟去還來庄蝶。
幽絕,風絲露睫。縞袂隔雲端,秀英休折。闌珊清影,耿夜更如真切。亭院流光未徹,憶相識,詩成方別。心事說與誰人,惟見閣西冷月。
作者顯然是發現自己詞作後步韻,然而草路樹陰里卻並無一影半蹤。司徒素估計此人大概寫完便離開了,略覺悵然,背後卻驀地響起一聲“公主。”她轉過身,與那人照面,心不禁一抽,開口道:“原來是邵公子,真巧。”
對方緩緩走到司徒素身前,目光掠過石案,說道:“想不到這首詞竟是文嗣公主所作。冒昧次韻,還請公主原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