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馬因長老的寓言書(上)
綠港座落在羅勛河入海口的南岸,一片地勢大致呈三角形的突兀出海平面五到十蘇尺高的石灰岩脊上。整個城市由南向北傾斜,青灰色的河水與碧波蕩漾的海浪就在城市腳下交融匯合,每天潮起潮落,場面蔚為壯觀。
因為是玫瑰王國唯一的航運港口,同時也是北方高地通往南方和東方各國的最重要的口岸,所以自從這個港口建成以來,就商船雲集,交易繁忙,再也沒有停歇安靜過。無論什麼季節,在碼頭上看到的永遠是堆積如山的貨物,港口裏每天都是正在徐徐出港或者剛剛拋下錨鏈的各式船舶;港口附近的街道上,奔忙着各國的客商,操着彼此差異很大的口音,擠滿附近的交易所、利托行、律稅廳和客棧商鋪,絮絮叨叨、大聲嚷嚷甚或臉紅脖子粗地爭執吵鬧着。
這座城市並不如通常流行的說法那樣,僅僅是由於位於綠海之濱,因而就被叫做綠港的,實際上還應該有建築特色方面的原因。
港口的民居基本都是以白色外牆為主,也星星點點地間雜有赭色、青色或者其他顏色的屋舍。民居屋頂大致都覆蓋著本地生產的一種墨綠色的三脊長瓦片,只有極個別的覆蓋著黑藍色瓦片或者鋪蓋簡陋蘆席的,但即便是這些上面也是長滿了綠色的苔蘚。也許這成片成片的綠色屋頂才是城市命名的真正起因呢。
除了喧囂的港口商務貿易,綠港其實還是一座音樂與詩歌的城市。
歷史上,它是音樂家和大詩人晨星的贊禮者-伊嵐柰索柰耳的故鄉。這位大詩人的音樂與詩篇享譽世界,在各國都受到極大地榮寵。以詩人名字命名的學園曾經就是詩歌的聖地,即便經歷歲月變遷,往日的風光已然無法尋覓,可這所芳華凋落的學園依舊是當今的詩人們一心嚮往的所在。
他們以遊歷綠港作為自己提升詩歌造詣的一種捷徑,用奉上自己的詩篇作為對古人的敬禮,甚至有更為狂熱的詩人刺破手指,讓血液滴落到學園的泉水中,以表達自己對詩歌的摯愛。可是無論如何,在這個紛繁的塵世上,那來自神的居所的語言的藝術卻似乎漸漸沒落。
有很多詩人不遠萬里來到這裏,起初抱着短暫的遊學旅行的目的,計劃在詩歌的聖地感觸一下流芳遠古的情愫的波瀾與自己內心激情的碰撞,最後卻控制不住被詩的韻律與音樂的節拍所迷戀,從此不願再離開這裏,而選擇長久居住了下來。就像羅勛河與綠海那樣,來自四方的人們相互交流融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形成了很多詩歌的社團,其中最有名望的一個就是風行派。
這一派在人數上相比較其他社團不是很多,但卻以活力四射的年輕人為主,所以風行派的詩歌相較於同儕更為激越,更為潮流,也更為受到人們的喜愛。
風行派的代表人物,如果可以這樣稱謂社團的活躍分子的話,這位代表人物的名字叫做長袖飄飄的青春之倫。但與其他詩人不同,他是地道的綠港本地人,並且毫無疑問,出自本地一個極為有聲望的門庭,就是白音家族。
白音家是綠港主要的十七個碼頭貨棧中的十二個的主人,而且是規模最大的六家交易所的投資人,名下還包括海運經紀人行會,一家製糖廠和薜荔女校。而且自482年起,綠港的市長一職就連續由白音家的人出任,目前擔任市長的是白音家的汴索倫,五十七歲,世故老練,為人處事自律嚴謹,就連要求最苛刻的人也很難在他身上挑剔出可用以詆毀其聲名的污點瑕疵。他不僅在市議事會獲得多數議員的支持,更有傳聞說他很有可能明年卸任市長一職後會前往玫瑰王城,在女王的宮廷中掌握極為重要的權力。
綠港是個很大的海濱城市,所以僅只白音一家是完全無法獨自佔有的,因此在當地還有一個與白音家可以勢均力敵的大家族,就是虎紋鯊氏。這個家族依靠海運為業,一百多年前從東方大陸的九螺城遷徙過來。靠最初的兩條三桅帆船起家,發展到現在的十個船隊,四十多艘大帆船,十幾艘蒸汽貨輪,幾乎控制了綠港的全部海運,兩年前在曬鹽海岸還建築了一個可以修造大型蒸汽貨輪的干船塢,養活着綠港近五分之一的人口,從人力、物力和財力三方面來說都應該算是綠港的第一大族。只因為是移民後裔,所以在地方政治上就遠遠比不上白音家的威望了。
有時候在流行於街頭小巷的市井傳聞中,可以聽到有關兩個大家族的不少趣事,說是兩家雖然表面上彼此謙恭推讓,相處和睦融洽,一心一意勾畫著為地方謀福祉,可是背地裏卻時時刻刻都計謀盤算着尋找那麼一個時機,那麼一個可以不讓自己付出很多代價但又能給予對方毀滅性打擊的機會。因此,明裡是把酒言歡,你說我笑,私底下卻早已經是磨亮了刀劍。
據說這兩家偷偷摸摸地為對方打磨殺器已經有些年頭,之所以到現在還未曾給對方施展出來,不是由於真神始終沒有製造可以讓血腥飛揚的借口,而是因為那發自於真實內心的恐懼。事實是白音與虎紋鯊氏彼此都非常害怕對方,他們深深明白彼此都有足夠的力量乾淨利落地毀滅對手,而各自卻又都不具備抗拒這股毀滅力量的實質性的有效手段。正是這個恐懼一直在顫顫巍巍然而卻又是十分牢固地維持着兩家和平共處的表象。
但這些都是沒有多少可信依據的道聽途說,有一些閑極無聊之人喜歡抽着水煙,聽聞海風中正在遠離的汽笛聲,眯縫着眼睛,漫不經心地抖露着這些不負責任的謠言打發黃昏的時光。然而他們卻忽視了綠港眼下將要發生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一旦落錘定音,這些謠言可怕馬上就要灰飛煙滅了。
虎紋鯊氏傳到當下這一代,做家長的是沙希洛林四世,今年剛剛五十歲,他有個獨子名叫沙虎雁,二十六歲,還沒有結婚成家。而白音家剛好有一個女孩,汴索倫胞弟阿暮索倫的三女兒,十九歲的娜綸正好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沙希洛林四世無論出於什麼目的,他現在一心想為愛子求得這門婚事。家族的地位和本人在綠港的聲譽使得他很輕易地就尋得了一個具有非常強大陣容的七人求婚使團。
這七個人分別是神聖長老教城市主教賽齊長老、市政議事會元老松雲-利玻林、慈善家大富豪安舒爾-撒伊卡南蘇明、還有被稱作大智者的拜耳托林託大師、曾經勇闖小諸夏的風暴之眼居然能活着歸來的老船長鋼鐵的指甲-龍骨之脊-阿知老泰布魯、聖母城的大詩人行雲流水的叄其月——他現在旅居本城、最後一位是前一個阿知老的叔父——品德高尚的隱修士阿知老泰布倫布洛士。
因為沙希洛林四世認為求娶婚姻是一件純潔高尚的大事情,所以他從教士們那裏獲得了一個真神眷顧的良辰吉日,為此他向神聖長老教的主神堂捐助了兩千個玻束和六匹兩齒齡的白騾。
這一天晴空麗日,海面上吹來徐徐的微風,空氣純凈到讓人感覺自己僅僅只是為了陶醉在這呼吸中而活着的。
求婚使團分乘兩輛雙駕四輪馬車,後面還跟隨一部裝載着厚重禮物的騾車,在綠港市民艷羨的目光注視下,大搖大擺地穿過整個城市,來到位於東南城郊貝鱗街盡頭的白音家的宅邸。
通常汴索倫是在自己家裏辦公的,用灰黃色調為主的大理石和金絲楠木結合裝修出來的寬敞明亮的書房就是市長辦公室。
他的書桌是由兩整塊大理石拼接而成,稜角都仔細做了藝術的處理,很精緻的拋光還加上了細膩的花卉浮雕。大理石桌面的中央部位鑲嵌着一塊平底圓拱形的金絲楠木書寫板,金黃色的自然紋理在深褐色底面的襯托下像似一團綻放在夜空上的神秘閃電。這上面放着幾份等待簽署的文件,和一套盛滿紅茶的鑲着金邊的垵奴地方出產的名貴瓷器。
在這張書桌的後面,市長並沒有站起身,雖然來訪者有幾個是他的朋友,還有幾個也是經常在各種名流雲集的社交場合頻頻會面的老熟人。他只是象徵性地抬起左手,示意他們在對面的幾隻包了絨線襯墊的椅子上坐下。
打量了來客一眼,他緩緩說道:“正如你們所說,這是一件‘振奮人心和可以開創新紀元的大喜事’。”停了停,等前來給客人添茶的僕人離開后,他繼續說:“雖然這件婚事是可以讓那些流傳街頭的講故事者回家休息了,而且對於維護城市的秩序,增進城市的繁榮都有着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但是婚姻是一件大事,對這個問題我相信那位大家長的看法與我保持一致。
“你們知道,我們白音家族從綠港建城以來就一直生活在這裏,有一些同時代的大家庭,或者由於他們自身的原因,幾百年前就沒落消亡了;或者為了短視的利益相互傾軋,或者因為在權利的博弈中站錯了隊伍,最終不得不遠走他鄉。你們看到,記載在城市歷史書卷上的家族如今只有我們一家,就像羅勛河入海口的岩礁——那裏其實原本是有很多礁石的——但在海浪和波濤的不斷衝擊下,最後只有最為堅固的白音岩矗立了下來。那塊礁石就像我們家族的性格:堅韌、自信而又心甘情願地保持着沉默。這也是我們家族姓氏的起源。
“說到這裏,你們應該已經明白,白音家的女兒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但能有資格迎娶白音家女兒的男子卻必須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和沒有瑕疵的。虎紋鯊氏的那個男孩叫什麼名字,你們說他叫沙虎雁。可有人卻在我這裏講述了這麼一個古老的故事,說是在大海深處有一座荒涼的小島,因為地勢非常險峻,普通人很難到達,所以就成了一些歹徒為逃避追捕而隱匿藏身的去處。久而久之,他們中間就出了一個首領,他們叫他‘黑雁’。這個海盜首領帶着他們劫掠了銀須王的一支船隊,讓他在海盜群里名聲大噪,也徹底激怒了這位米琳智王國的君主。他派出了幾乎所有的海軍來剿滅黑雁。這支海盜被追趕地東躲西藏,但還是於某處海域遭到了包圍。戰鬥中黑雁受了重傷,他的女兒帶着他乘着一隻小艇,借當晚****的掩護從戰場上逃了出來。一艘路過的商船搭救了他們,為了感謝對方的恩情,黑雁臨死的時候把自己的女兒託付給船長,而他的女兒後來嫁給了船長的兒子。不久老船長就死了,他的兒子和兒媳理所當然地合法繼承了商船,他們突然獲得了一些來路不明的巨大財富,使他們的船運事業立刻興旺發達了起來,直至成為今天已經讓人人羨慕的龐大的家族。而這個故事的結尾是,為了紀念自己的父親,那個女兒要求自己的後人每隔一代就要必須在某個名號中加入她父親的名字來表達尊敬之意。”
“啊,呵呵”,城市主教賽齊長老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笑了幾聲,這種日常用於接待平民訪客的硬木椅子座位太窄,靠背也太直了些,使他臃腫的身軀蜷縮在上面非常不舒服。“這種完全沒有一絲根據的謠言您也相信?這其實是某些陰險小人的中傷,關於其家族早年獲得過可疑財富的傳聞,我想許多年前,虎紋鯊氏家族已經有出具過比較可信的答辯在議事會裏進行過反駁。”
對此,市政議事會元老松雲-利玻林點了點頭。
“是的,當年有一些本地人聯合藍毗珈的商人,指控虎紋鯊氏家族歷史上曾經靠洗劫過一支遇到海難的商船隊而發了大財。但他們引用的所有材料,都是基於毫無事實來給予支持的市井傳聞,所以那個本身就不具備合法性的指控輕易地就輸掉了。而市長大人今天又講了一個類似這種傳聞的故事,本人實在不能表示認同。”
“這些過往的舊事和傳聞,”被人們稱作大智者的拜耳托林託大師說:“已經過去了許久,並且轉述這些故事的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說的事情,就讓它們為無知者繼續流傳下去吧。而我們,做為生活在現實之中的人,我們看到的東西要遠比那些無意義的傳聞故事有價值的多。所以請務必相信我們,用我們七個人的名譽,哪怕這名譽在您眼裏是不值得一個奴母的價錢,來證明這位叫做沙虎雁的年輕人是十分配得上高貴的娜綸小姐的。”
汴索倫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擰轉了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鑲嵌着藍寶石的戒指,“看來你們都相信這位虎紋鯊氏家的年輕人配得上我們白音家的姑娘?”他說,“即便有那麼多不是很光彩的傳聞困擾着我對他們的看法,你們也,也是發自內心的相信這一點,是這樣嗎?”
“那還用說嗎?”那位因為驚人冒險而失去大半截左臂的老船長粗聲大氣地嚷嚷道:“我們倆是老相識了,從小在一起,出過海,打過架,還追過同一個姑娘。你記住,我泰布魯船長永遠只會摘下樹上最好的那個果子放在你的挎包兜里。這是我們的友情,也是本人的性格要求我這麼去做。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完全沒有!而這個小伙兒就是這個好果子,我要送給你的最好的果子。”
“呵呵呵,”汴索倫收起右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微微捲曲的灰白色短須,笑了笑,他說:“我相信你,我的老朋友,但我不相信虎紋鯊氏家的人。別著急,聽我說完。想要求娶到這門親事,虎紋鯊氏家應該首先證明自己完全意義上的清白,而不是委託幾位綠港的名士送上來一堆閃閃亮亮的珠寶。”
“怎麼證明你說的‘完全意義’上的清白?”
“呵呵,”市長將目光從自己的老朋友身上轉移到拜耳托林託大師的身上。“拜耳老師不愧是位大智者,我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想到了那個地方。”
聽他忽然這麼說,大家也都禁不住看向那個人。
拜耳托林託大師無意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啊,”他長長嘆了口氣,掃視了幾位同行一眼,“這個傳說已經快要被人遺忘了,可即便是這樣,仍舊是一個具有危險性的挑戰。要知道那條索橋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了,當然更沒有人去維修,也許它早已經腐朽斷落了。沒有索橋,除非插上翅膀,否則任何人都沒辦法穿越那條萬丈深淵。一條死路,一條根本不可能達到目標的死路……”
“你們說的是去母神廟廢墟的路?”老船長嘶啞着嗓子叫道。
“是的。”市長依舊板着他沒有任何錶情的面孔,說:“從前,在羅勛河中游有個正直善良的農夫,他叫素馬。被人誣陷栽贓了,卻怎麼也沒辦法證明自己是無辜的。於是當著裁決者的面他向真神起誓,如果可以活着跨過那條懾人魂魄的索道,從母神廟的遺迹里取回一些獨有的標誌物,自己就是無罪。如果死了,那就是罪有應得……”
“可是,”拜耳打斷了他的話,“我聽到的是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一個賭徒農夫,輸了很多錢,為了彌補債務,他對債主們說他要冒險去遺迹里取回建築大母神像的的某種極為罕見的礦物,也就是解咒師們通常所說的血晶一類的東西,如果他能取回來,他的所有債務都一筆勾銷。”
“哦?”汴索倫揚了揚眉毛,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他說:“還有這樣的好事,呵呵呵,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相信我聽到那個故事。那個農夫據說後來安全地回來了,因此,對他的所有誣陷和栽贓都沒有人相信了,他用自己超絕常人的勇敢為自己洗滌清白了名譽。為了娶白音家的女兒,我相信對虎紋鯊氏的兒子來說,是很必要也很值得冒這個險的。”
拜耳沒有說話,他轉過臉同大家交換了一下眼色,有人輕輕搖了搖頭,有人則抬眼看向天花板,品德高尚的隱修士卻只顧用他沙沙啦啦的粗啞音調發出長久的嘆息。
在市長辦公室的窗外,有一株高大茂盛的鳳凰木,樹葉間掛滿已經開裂的長莢果,原來是用於為室內遮蔽蔭涼的,可這時,忽然有一隻羽毛油黑髮亮的鷯哥飛落到枝頭,沿着枝椏蹦跳了幾下,它就直接大大方方地躍上了窗欞的木格。試探性地向屋內環顧了一圈,它側過一隻眼睛,張開黃色的喙用一種稍嫌急促些的尖細嗓音叫嚷着:“客人來了、客人來了、在家裏……”
“不要趕走它,”拜耳伸手制止了要去窗前驅趕鳥兒的僕人,他笑眯眯地說:“它是我頑皮的小門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