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淹流的地下棚場
面對眼前這位年輕人的挑釁,諾麗瑪嘴角浮起一絲不屑。
“一個習慣於長久地被稱作天下第一的人,有一天突然遇到另外一個天下第一,”她語調十分柔和地說道,“立刻就會意識到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名氣可能馬上會丟失了。所以,三十年前在疾風關隘,我毫不猶豫地射殺了黑亭人三眼客-挨錫米,他是那個時代的神,好像他也是你的偶像,你的服裝都在刻意模仿當年的他。”
“我知道這個故事,”順加眼裏射出兇狠的光,可臉上卻掛着笑意。“那頭頂的聲名有多麼顯赫,行事風格處處被人模仿,抬起手來必定有生命要被收割——這樣一個神一般的男子,活了四十多年,卻突然在一個冷風凄凄的破敗隘口上遇到一個鄉下來的黃毛小妞,臉上還長着雀斑,一槍打碎了腦殼,真悲慘哪,真是莫大的恥辱——所以他陰魂不散,讓我今天找到了你……”
“呵呵,”角落裏有人發出兩聲譏諷味道很濃的冷笑:“年輕人,你好像彩虹婆婆戲院的小丑,你的廢話可真多啊!”
一個瘦高挑的身影從一張桌子前站起,轉過身,緩緩攤開兩隻修長的手臂,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如果,”那人走到了對門的大柱子旁,停住了腳步,一頭亂蓬蓬的長發幾乎遮住了他的面孔,但他的尖鼻子卻在燈影下格外顯眼。“你們在決鬥的時候需要一個裁判,鄙人十分願意效勞。”
諾麗瑪飛快地掃視了這人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不,”順加也以極快的速度掃視了這兩個人一眼,他懷疑這兩個人似乎認識,或者至少存在某種暫時不清楚底細的關聯。他搖了搖頭說:“你不配,你這個老傢伙。”
這時,他的同伴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少爺,我們是要把你完好無缺地帶回去,你要在這裏丟了性命,我們倆也都跟着你完蛋了!”
他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呵呵,”諾麗瑪笑了兩聲,“他說的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哈哈哈哈”,一陣粗啞低沉的笑聲,站在柱子邊上的那人開口了:“回家去吧,小子,你媽媽還在門口等着給你回去喂晚飯呢。”
可就在這個時候,四角燈上的兩隻鈴鐺忽然發出一陣緊促而又慌亂的音響。整個房屋一陣顫動,屋樑上的灰塵簌簌地落了下來。
“地震了!”有人驚恐地叫道。
諾麗瑪向後退了一步,被躺在地上的那個受傷者絆了一下,她伸手扶住了櫃枱。顫動已經消失,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剛才跳起來準備跑出屋子逃命的人,現在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個抽水煙的客人因為突然被嗆到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玩骨牌的那個小諸夏的莊家,用兩隻多毛而肥大的手緊緊抱住兩三個錢袋和一堆銅幣,眼睛睜的老大的,四下惶惶恐恐地張望過去。
店長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墨水污染了那些辛辛苦苦謄寫好的賬簿,這使得他此時非常惱火,但在主人面前又不便於發作。
“真神哪,怎麼會地震了?”
諾麗瑪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不像是地震。”她輕聲說道,同時轉眼看向柱子邊站着的那個男子,對方也微微搖了搖頭。
“哈,”順加得意地笑了一聲,甩開自己的同伴,一屁股坐到后牆邊的一張椅子上。“你們不知道這個地震只是今晚一場好戲的序幕,精彩的還在後面。我——黑雲山城本廷家的順加——現在正式向你,向溶鉛的諾麗瑪發出挑戰,不論誰死,活着的人都不承擔責任。”
“生死挑戰嗎?我接受。”諾麗瑪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可以借你一支槍。”
“你在羞辱我嗎……”
順加突然抬起了左臂,一團火光從袖口猛烈噴射,隨着爆裂的音響,不到三個蘇尺外的諾麗瑪的額頭迸濺出了血漿和碎骨片,她的身子仰了一下,然後向前重重地撲倒在地,壓住了原先躺在櫃枱腳邊的那個傷者的小腿。
店堂內一片死寂,只有槍聲的回波還震蕩着人們的耳膜,在大腦深處嗡嗡的轟響。
順加收回袖口還冒着青煙的那隻手,無意識地捋了捋自己耳邊的頭髮,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大概是想走到死者身邊去查看一下,但另外一個人在他之前已經快步跑了過去。
“小子,”那人在諾麗瑪的屍體邊蹲下,用手輕輕撫摸死者沾滿血漬的頭髮。“你用不名譽的手法殺死了一個好人……”他咬着牙用微微顫動而又極為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早該想到你袖口裏還藏着支火槍,少爺。”順加的同伴在他身後冷冷說道,“你用蠟紙包着它么,在這陰雨天裏居然沒有讓火藥受潮。可是,可是你讓你的家族蒙羞,呸!”
“太可恥了……”
昏暗的角落裏不知道是誰在隨聲附和。
順加側過臉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一般情況,”他說道,“我順加不會向任何人解釋為什麼,那不是我的習慣。但今天,我想我不能就這樣笑眯眯地走開。”略微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有兩個理由可以讓我直接開火。第一,不久前我已經向這位熔鉛的諾麗瑪展示了我袖子裏的武器,她只是故意裝作沒看見;第二,她說要借支槍給我,已經看到了對手的武器,卻還要借槍給對方,這是在有意羞辱我。”
“小子,”瘦高挑的男子從諾麗瑪的屍體旁站起來,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一絲猙獰夾雜着死亡的氣息縈繞在那張臉上。“你的花言巧語掩蓋不了你內心的怯懦。你應該知道三眼客是在光明正大的對決中被諾麗瑪射殺的,而你現在卻沒有這個膽量。試一試,來挑戰一下鐵馬蘭吧!”
聽到這個名字,有人禁不住失態地驚呼了一聲。
“屍車的馭夫?那個飛賊的首領?哦,神哪,他也在這裏?!”
鐵馬蘭嘴角邊的褶痕微微顫動了一下,“你看到了,我同你一樣,都在表面上是兩手空空。”他說著朝前方邁出了一步。“來試一下吧,說不准你的右邊袖口裏還藏着一支槍……”
在聽到這人的名字時,順加的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他右邊的袖口裏的確還結結實實地捆紮着一支裝滿彈藥的火槍,控制火燧簧片的細細的麻繩就固定在右手中指的戒指環上。
但眼前的這個人,這個頭髮散亂、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都被落魄和失意的污濁潮氣包裹着的男人,在他身後的陰影里卻躺着一條鋪滿屍體的看不到盡頭的曲折長路。他就是人世間那個專門負責向地獄裏運輸靈魂的死神,此時,他就站在距離自己不足三個蘇尺的地方,就那麼僵硬地朝自己攤開着兩隻空蕩蕩的大手。在他身上一定掩藏着什麼沒有人知道的可怕的致命武器,現在就要看誰的出手更快了。
轟隆隆隆……
隨着一陣由遠而近的滾滾轟鳴,大地劇烈地跳動起來,廳堂內的燈火呼呼搖曳着似乎立刻就要熄滅了。
抽水煙的客人連同他們的煙碗和煙瓶一起稀里嘩啦地摔倒在地,賭客桌上的油燈翻倒了,流動的燈油迅速引燃了桌布。看守銀錢的莊家竭力想控制住火勢,可是他自己先失去了重心,壓翻了沉笨的桌子,銀幣和燃燒的桌布傾覆在他身上,接着他肥大的單反領薄羊毛外套也冒出了火苗。
大地還在繼續顫動,地板發出咔啪啪的響聲,彷彿要被什麼力量折斷撕裂開了。細沙般的泥土從地板縫隙間猛烈地噴射了出來,像湧出地表的泉水。
人們尖叫嘶號着,想要儘快逃出這棟可能馬上就會坍塌的大房子,但是地面顫動的太劇烈,人們踉踉蹌蹌地沒跑出幾步,就東倒西歪地摔倒在了地上。
一群客人大呼小叫着從樓梯上衝下來,倉惶中有人失足絆倒了自己,接着他後面的人也都跟着摔倒,就像從高處傾瀉下了一堆土豆似地骨骨碌碌地翻滾到了一個人的腳前。
這人就是扶着櫃枱站立的鐵馬蘭,混亂和驚慌中只有他表現得異常冷靜。他的目光早已離開自己的對手,那個因為突然失去重心已經趴伏在地上的火槍手順加,而是轉移到了通往上層客房的黑漆漆的樓梯口。
他注意到,在橫七豎八的旅店客人後面,有一個邪惡的異物發出嘶嘶嘶的可怕音響搖搖晃晃地出現了。
大地恢復了平靜,搖曳的燈火有的已經熄滅,但還有幾盞燈卻頑強地恢復了光亮。小諸夏的莊家在客棧夥計的幫助下正在撲滅身上的火苗。
異物緩慢地滑下樓梯,碾過來不及逃避的客人和客人身下厚重的木板,傳來一陣痛苦的哀號交雜着木材的劈裂聲響。
一個碩大的金色頭部猛然探出了樓梯口黑洞洞的方形門廓,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之下。
顯然這是一個蟒蛇類動物的頭部,但是更為巨大,幾乎佔據了高大門廓的一半以上,兩側緊緊擠壓着堅固的牆壁和那根截面呈方形的承重石柱。它的外形就像個冶鐵作坊里的牛皮鼓風箱,表面佈滿金黃色或者灰黃色的鱗片,每個鱗片都足足有一個鵝蛋的大小,橢圓而帶着一個尖銳的尾稍。兩側隆起的眉骨下的眼睛微微凸起,眼珠表面似乎覆蓋著一層六邊形的平面晶體,朝各個方向不停反射着淡淡的七彩光芒。在兩個眉骨之間,有一些類似皺褶的凸起,看過去就像似兩條小蛇相互纏繞着身體,緊緊攀附在額頭的表皮下方。
蛇頭微微張開了嘴,一股腥臭熱辣的氣息從四顆尖利的牙齒間噴涌而出,直撲到了鐵馬蘭的身上。在他身側剛剛站起來的順加禁不住抬起左臂護住了自己的口鼻。
黑紫色的信子裹挾着粘稠的液體滑過鐵馬蘭的衣服,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怪物合攏了大口,但轉眼又猛烈地張開,發出一聲狂風霹雷般的怒吼,混雜着腥臭刺鼻的黏液,鐵馬蘭、順加還有十幾個躺在他們腳前地板上的人,伴隨着其它灰土雜物被吹地飛了起來,直到狠狠撞在客棧大門側面的牆上。
隨着一陣吱吱嘎嘎地刺耳音響,蛇頭擠出了門廓,堅硬的鱗片劃破牆壁上的岩石,迸發出連串的碎屑和火星。
“沒想到我會死在這裏!”順加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拼力從地板上跪了起來。
“死?沒那麼容易!”
鐵馬蘭一手撐着地板,一邊抬起頭注視着不足二十蘇尺外,左右梭巡像似正在搜索攻擊目標的蛇頭。他們現在處於燈光的陰影里,所以暫時沒有被巨蛇發現。
“你的火槍還可以用嗎?”他壓低聲調說,“你衝到門邊朝它的右眼開槍,能打中,我就承認你是神的感嘆……”
“哼,”順加輕蔑地笑了一聲,“我能射進它的瞳孔!”
“它注意到我們了,開始吧!”
順加扶着牆壁慢慢站起,他看到那個巨大的而兇惡的蛇頭從對門的圓柱後方向這邊側轉過來,一隻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
“看我殺了你!”他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飛身一大步躍到了那道門前。趁身體向門外傾斜的瞬間,他朝蛇頭抬起了右臂,握緊的拳頭猛然張開,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以極快的速度握緊又張開五指,反覆做了兩次。完了!一定是在剛才的飛撞中使自己右臂上的這支火槍出了故障。
巨蛇張開了血盆大口,猛力地撲過來,後方的門廓邊緣經受不住擠壓而破碎了,磚石泥灰轟隆隆地四散飛落。
黑紫色的蛇信和腥臭刺鼻的粘液幾乎同一時刻撲卷到他身上,可他的速度更快。在四顆尖利牙齒咬合住的前幾秒,他用腳猛蹬了一下地板,側着身子躍出了門外,重重地跌倒在大路上的車轍泥漿之中。
在飛出門廳的瞬間,他看到鐵馬蘭從另一側高高跳起,手裏拖着一道灰色的暗光,劃過一條斑駁的弧線,砍中了蛇頭上的兩個眉骨的中央部位。
那裏原來是有兩道相互扭曲的皮下凸起的,這時幾股黑紫色的液體從傷口裏噴濺出來,噴射到大廳的天花板上,天花板和支撐它們的橫樑居然被液體切斷了。緊接着液體又穿透了幾層樓板和岩石壘砌的堅固牆壁,飛向了空中。
隨着這些液體狀物質飛出的同一時刻,巨大的蛇頭和擠出門廓的臃腫軀體像是被吸幹了汁液的漿果,收縮枯癟下去,很快變成了一張皺巴巴的干蛇皮,並且立刻就支離破碎,化為一片片焦黑色的煙灰,飄飛消散,沒有了半點蹤影。
幾股飛竄出客棧的液體變成了一片磷光瑩瑩的薄薄的霧靄,在夜空深處悠然地飛舞飄蕩着,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吟唱,最後聚攏形成了一條盤桓扭曲着的巨大的游蛇形像,只是這條蛇形前後似乎各有一個輕微擺動的頭部。
僅僅維持了不到三秒時間,這個雙頭的蛇形便悄無聲息地飄散了。
天上又開始下起了密集的細雨。除了濃重的烏雲,和透過雲層間隙射下的朦朦朧朧的星光,什麼也沒有了。
從泥地上爬起來,還沒有來到客棧的門廳前,順加看到那個叫鐵馬蘭的男人已經從屋內走了出來。
他的左手裏倒拿着一隻類似山羊角形狀的窄刃短刀,在昏暗中看不到任何光澤,可是卻分明能感覺到那把短刀上揮散出來的逼人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