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女王行列

第20章 女王行列

霞光隱去,黑夜降臨。

溫煦的夜風嗚嗚地吹過窗欞,帶來夜鶯隨興的吟唱。一隻耐不住寂寞的蟋蟀趁機走出牆角的磚塊縫隙,鼓足勇氣,開始它獨自的演出。當它不厭其煩地將那隻蟋蟀的詠嘆調重複了無數次后,白月麗米從東南方向一望無際的田野后悄然升起,渾圓而又完美的一輪明月,光潔純凈,被漸漸暗淡下來的群星簇擁,就像一位守護夜空的女王。而麗米的丈夫,紅月米揚達此時必定還沉睡在地平線的下方,要等到朝霞初露十分才能升起來。

據說,紅月米揚達曾經比白月麗米還要明亮一些。

麗米是一位賢惠的妻子,而丈夫米揚達卻風流成性,他迷戀上了一顆從天空盡頭飛來的彗星安迪爾。但安迪爾吸取了他的光輝最終拋棄了他,幸虧麗米不計前嫌,寬容地收留了他。所以每個夜裏,這位出軌的丈夫只能懷着愧疚之情,紅着臉遠遠跟在妻子的後面。

麗米的微光投射進狹小的鐵窗,照在一個人的臉上。這人頭枕着盛滿穀殼糠秕的麻布包枕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窗外。穀殼的尖角從麻布寬大的縫隙中凸聳出來,扎着頭皮發出麻麻地疼痛。

牆角有兩隻老鼠已經蹓躂了一個晚上,由於還是沒有找到食物,而餓得吱吱地叫。

床上的人是傳教士艾胡亞,他不是因為突然失去自由而徹夜難眠,也不是擔心自己難以預料的命運會發生什麼改變。他只是現在有充足的時間,思考那位冒冒失失向他尋求詭異答案的北地青年的問題。他的問題和馬因長老的彷佛來自夢魘中的瘋瘋癲癲的警示,彼此似乎有某些不可思議的巧合。

曾經在奧羅城受到信眾愛戴尊敬的馬因長老,因為突然發表據稱是來自神的卻又極為聳人聽聞的言論,最終被信眾和宗教長老聯合起來,驅逐出境。而這個叫阿龍加的青年所傳遞來的訊息,如果被世人知道,恐怕也將面臨諸多的不幸。

他從床上站起來,走到鐵窗邊,凝神注視黎明中的那輪銀色明月,想讓清風吹醒自己混亂不堪的大腦。這時候,他聽到有一陣隱約的斷斷續續的歌聲隨風飄來。

那是個圓潤悠揚的女聲,從高牆和塔樓的後面遠遠飄過來,起處還無法辨別詞句,但當自己集中注意力仔細去聆聽的時候,這歌聲就漸漸清晰明朗了:

“……

“月光照亮

心中之鄉,

風起來時

你要遠望,

“人眾之中,

(你)整日迷茫;

死亡降臨

你沒有悲傷。

“人眾之中,

歌舞輕唱,

歲月輪轉過往

你要為神啟去遠方

……”

歌聲越來越嘹亮,已經不是起初聽到的那樣是一個女聲在演唱,而是有一群人在齊聲合唱。這是些什麼人,怎麼會天還沒亮就聚在一起唱歌呢?

忽然,黎明的鐘聲從城市中心響起,飄飄蕩蕩地劃過晨光朦朧的長空。

歌唱戛然而止。

鐘聲過後,窗外只有微風拂過樹梢頭髮出的沙沙聲。蟋蟀沉寂了一小會兒,現在又開始繼續自己的鳴唱。兩隻老鼠再次從洞穴里溜出來,探頭探腦地在牆角弄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這時,牢門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是大串鑰匙發出的凌亂嘈雜的音響,然後咔塔一聲,牢門上的鎖就打開了。

隨着厚重的鐵門被拉開,兩個戴着破舊兜帽的修士出現在艾胡亞的面前。

“你好,”其中一個修士聲音低沉,“我是溪邊人,我們奉命要帶您去見一位長老……”

“溪邊人?”艾胡亞十分驚疑,他還想問要去見哪位長老。但是,另一個修士已經迅速地將一方布塊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厚重的泥土味兒鑽入鼻孔,讓他感到眩暈,四肢和身體都似乎要失去知覺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者期間還經歷了什麼,當他感覺自己應該已經完全清醒的時候,牢房、鏈鎖還有飢餓討厭的老鼠們都從身邊消失不見了。

他坐在一個低矮的長條木凳上,背靠着有些潮濕堅硬的石砌牆壁。木凳上還坐着其他三個男人,顯然都喝醉了酒,一個雙臂環抱擱在膝上,頭深深埋在臂彎里,正呼呼大睡。另兩個背靠着牆壁,頭頂着頭,都是一臉亂糟糟從沒有認真修剪過的黑色鬍鬚,無所顧忌地張着嘴,正沉浸在各自的夢鄉之中。其中一個伸長兩條腿,剩下一隻涼拖的雙腳直接抵觸到了對面的牆角。

這是一個類似走道長廊般的狹窄房間,沒有窗戶,但兩邊都有虛掩着的雙扇木門。透過門扇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晃動的人影。混雜着音樂、歌詠和其他各種聊天說話或者放肆喊叫的喧囂聲,不時地從門縫裏飄進來。讓人感覺,門外必定是某處熱鬧的市集或者街巷。

然而,當他扶着牆,走過去拉開一扇門時,才發現,呈現在眼前的只是一間大廳。有從屋頂上垂下的圓環形狀的吊燈,也有掛在牆檐下明亮的壁燈,還有許多固定在地面上的高腳燈。從不同方向沒有任何章法和規則的胡亂照射着,光線有的白亮刺眼,有的昏暗微弱,但基本上已經可以給予大廳的每個角落足夠的光照了。角落裏擺着桌椅,桌上和椅子上都歪歪斜斜地坐着人,男人和女人,有的在狂歡飲酒,有的卻彷彿正在訴說什麼傷心往事,低着頭嗚嗚咽咽地啜泣着。

桌椅前面的空地上聚集着很多人,有十幾個人圍在一起的,也有兩三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有的人站着,有的人乾脆就坐在髒兮兮的地毯上。還有三、四個樂手,彈着七弦琴、搖晃着鈴鼓,穿過人群,在一群像似闊太太模樣打扮穿着的女人邊上,唱起了十分柔和的情歌。

這是一間大致呈圓形或者多邊形的大廳,從這邊到對面可以看到的牆壁,至少有三十個蘇尺的寬度。當然中間有很多八邊形的高大柱子,還有一個十分奇異的聖殿祭壇模樣的石台,只是規模要小很多。

高度大約有兩個蘇尺,圍繞着黑色的護欄,在一側開了個口子,延伸出一道階梯。石台上方中央顯然還有個凸出的小檯面,但由於圍繞的護欄和其它一些擺設裝飾的遮擋,在艾胡亞所處的角度是看不到的。有個身材微胖的女子十指交叉的合著雙掌,半跪半坐在那個看不到的小枱面上。

從遠處隔着人群看過去,這女子戴着一頂很高的白色圓頂的祭司帽子,下面纏繞着猩紅色的緞帶。緞帶在頭部後方被某種裝置固定了一下,然後分開垂落到這女子的背後。她閉着眼睛,保持着姿勢,任憑周圍香煙繚繞。差不多每過上十幾分十幾秒的樣子,就會有一兩個男女從台階下走上來,十分虔敬地跪伏在女子的腳前。這彷彿是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但又究竟是什麼宗教儀式呢?艾胡亞被眼前看到的一切給驚呆了,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可是,他才向前走了幾步,就忽然撞到一個高大身影的後背上。那人轉過身,十分兇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你不是在溪邊的人?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人身材高大強健,剃光了的頭頂,油漬鋥亮的。穿了一件無袖上衣,沒有紐扣,只是用寬皮帶在腰部中間系了一下。他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死死抓住了艾胡亞的左肩,竟然就將瘦弱的教士給從地上提了起來。

“哎、哎,”這時,從旁邊快步走過來一個男子,他伸手拽住了壯漢的的胳膊,這樣,艾胡亞的雙腳又回到了地面上。“里勒,”後來的男子看衣着應該是一位聖諭修會的修士,他說:“放開他,這位艾胡亞教士是莪術長老的客人。請跟我來。”

隨着這個人,艾胡亞擠過亂糟糟的人群,來到一個稍微有些昏暗的角落。又穿過一道圓拱頂的走道,最後,他們進入了一間半圓形的廳室。燈光還算明亮,照耀着三隻沉笨的水曲柳短靠背椅子,其中一隻椅子上坐着一個帶着尖頂兜帽,金色鬍鬚一直垂到胸前的長者。

他一直打量着艾胡亞,直到對方在左側的一隻椅子上坐下,他才輕微咳嗽了一下說:“艾教士,我是溪邊之人金須。”他伸出佈滿老年斑的左手,用一根瘦骨嶙峋的食指指了指面前小茶几上的茶壺和杯子,說:“你自己倒茶喝吧。”

茶壺和杯子都是銀質的,旁邊幾個銀質小碟里盛放着扁桃仁、黑色的葡萄乾和從中間被切成十字開口的風乾無花果。

這時艾胡亞想起來,似曾聽過艷陽城裏有一個秘密的宗派,擁有大批信眾。

“你犯了什麼錯?”溪邊人金須語氣緩慢地說:“他們要把你抓起來?當然,對此,我們也不是很關心。只是,長老認為你是個好人,所以,我們走了一些門路,一些並非必要的門路關係。你知道的,所以、所以,你就暫時在我們這裏住上一陣子,等風聲過去了,再回到你從前的生活。”

“可這是什麼地方?”艾胡亞趕忙問道。

“呵呵,”這人用手捋了捋鬍鬚,說:“這裏是淹流的地下棚場,信眾們的精神家園。”

“淹流的地下棚場?”艾胡亞感覺自己應該再問幾個問題,但對方顯然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對教士晃動了下手指,然後朝對方的後面使了個眼色,有人上來,拍了拍教士的肩膀。隨後艾胡亞就被帶他來的那個人拽出了房間。

“我是溪邊人依盧,”這人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皮膚灰黃,下巴上留着黑色的短須。“你可以在這大廳里隨便逛逛,除了那邊那張金色的桌子,哪張桌子上的食物你都可以品嘗。如果你睏了,掛着幕簾的柱子後面有卧室,裏面的毯子上找到空位,你就可以睡下了。現在,我要稍微告辭一下,再見,教士。”

孤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周圍,他走到了祭壇的對面。祭壇上的那位戴祭司帽的女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方基座空空地俯卧在檯面中央,上面鋪着一塊金邊紅絲絨的毯子。在通往祭壇上方的台階旁邊,立着一尊高約一個半蘇尺的半身像,用堅硬的灰白色花崗岩雕鑿,刻痕淺顯而且十分粗獷,只是大致可以看出是一位斜披着衣袍,露出右肩的老年修士。修士用雙手緊緊握着一塊圓拱頂的石板,舉到胸前。石板上的橢圓形邊框內部,雕鑿着幾行文字,相比較石像本身來說,這幾行文字就雕琢得非常精細了,而且一些字母刻痕里殘留着的綠松石鑲嵌,說明這些文字曾經也必然輝煌一時。

與通常古代雕刻上習慣使用的銥錫迦字體不同,這些文字使用的是聖殿祭司們用來書寫聖紀的聖書體字符。

這是幾行包含對仗句的韻體文,用現代的語言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寄居遠水的安吉,請你向神傾訴虔誠敬語:

修整石級道,洗濯鐵茶壺,迎候遠足的朝聖者;

戴上藍頂帽,繫上鹿皮繩,矚目歸來的覓知旅。

左手是述說歷史之書,右手緊握堅信的錫杖;

南天可見微涼之隱星,彼方銘刻神啟之金語;

前首有引領路徑之光,身側掩伏昧暗的玄理。

如是愚者,必將吟詠三遍,

一遍在心,兩遍在唇,三遍即已偏失本意。

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是很明顯的一段文字謎題,但它隱藏着什麼秘密,破解出來又會帶來什麼結果呢?

艾胡亞盯着石像上的文字,仔細琢磨,某些線索在腦海中斷斷續續地浮升上來,好像突然明朗了,但彼此卻又很難相互連接在一起。一個戴着兜帽的人,靜悄悄地走近身邊,似乎也被石像上的字謎所吸引,駐足觀望着。

起初,教士以為這人是先前帶自己去見溪邊人金須的那個僧侶依盧。所以,他忍不住說:“我猜這座雕像,應該雕刻的是古代一位叫做荊棘石的聖殿祭司,他因為十分精細地主管了朝聖者的住宿和飲食,從而為自己贏得了生前和死後的讚譽。他的俗名就是寄宿者-遠水的安吉羅莫。我又想到,難道溪邊人是一個尊奉祭司荊棘石的秘密宗派嗎?”

“溪邊人並不是一個宗派的名字,教士。”說話的是一個陌生而又似乎有些熟悉的年輕聲音,“有人告訴我這個秘密的宗派有很多名字,其中一個也許你以前曾經聽說過,去(就)是——夜影。”

這人說著,抬起左手,將頭頂上的兜帽輕輕推到了後背上,交錯的燈光下,顯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他淡淡而快速地微笑了一下,“是我,”他壓低了嗓音,說:“即便是在淹流的地下棚場,我們的談話仍舊是有被人偷聽到的風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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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八支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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