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佈道的艾文泰德
玫瑰騎士是靠近城市東門的一家旅館,石磚結構的四層樓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木質門窗最近才更換過,橘黃色的油漆保持着鮮艷的光澤。面向大街的主牆上的客旅行人的淺浮雕圖案已經風化消損,靠近地面的部分,多半都被苔蘚和污垢給侵蝕了。但其往日的輝煌在客來人往的前廳里還隱隱約約地留存着。
旅館門前有一個長約三蘇尺的石槽,通常裏面是注滿了給客人的騎畜飲用的水。水則來自石槽旁邊的一眼水井。水井後方另外有一扇大門,通往旅館後面的大院子,院子裏有馬棚還有專為停放機車的空地。
有一個叫索玻的小夥計負責照看這個院子,給馬棚里定時添加些草料,還有就是幫助客人把石機車開到前門。
他大約不到二十歲,在玫瑰騎士已經幹了五年,因為聰明勤快,深得客人的青睞,也受到旅館主人的看重,為此他在旅館下層獲得了一間專門屬於個人的小室。裏面擺了張小床,剩餘空間雖然已經沒有轉身的餘地,但他還是大大方方地在這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里招待了兩位客人。
兩位不速之客,一個是蘭吉吉,一個是阿龍加。但索玻並不認識這個北方人。
“昨晚他們滿城搜捕,”索玻靠着門框,手裏不停地擺弄着一串鑰匙。“天知道他們在找誰。不過我感覺那個,那個女王的親衛隊長不是好惹的,你們最好躲她遠點兒。”
“嗤,”蘭吉吉不屑地說,“下次,再遇到我,她就不會那麼走運。還有,今晚你有把握把我們弄出城嗎?”
“嘿嘿嘿,”索玻壞壞地笑起來,“如果只是你一個,我還有把握,可他……”他瞥了阿龍加一眼,又轉向蘭吉吉說:“這位大哥看上去,跟你不像是一路的呀?”
“我們只是偶然碰上。”蘭吉吉眨了下眼睛說,“再說這個不管你的事。你還欠我一份人情,你自己說過要好好報答的喲。”
“嘿嘿,”索玻又笑了兩聲,他收起了手中的鑰匙,挺直了身子。“當然,當然,大名鼎鼎的蘭吉吉遇到困難第一個能來這裏找我,是我索玻的莫大榮幸呀。不像亞多姆他們那一夥,從來就瞧不起人,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地,目空一切,結果,到今天還在綠港的大牢裏關着,到死也出不來呢!”
突然,掛在他頭頂屋樑上的一隻銅鈴叮呤噹啷了響了起來。
“我得去接客人了,”他說著拉開了門,又轉回頭神秘兮兮地叮囑道:“呆在這裏,在我回來前,哪裏也別去呀。”
哐當,他從外面關上了門,隨即傳進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鉸鏈聲,顯然門被上了鎖。
“現在外面的天大概快黑了,我們不能呆在這裏,”蘭吉吉從床沿上站了起來,四下張望着。“這裏連扇窗戶都沒有,十足就像個地牢。”
“你打算逃出城?”阿龍加昨晚離開艾胡亞的小神堂,本來打算直接回到夏明阿姨的甜品店裏去,但卻被蘭吉吉從黑暗中拽住,帶着他一路巧妙地躲避穿梭街頭的士兵,最後來到了這裏,現在他終於有機會要向對方問些問題。“那個親衛隊長為什麼一看到你去(就)說你是個飛賊?”
蘭吉吉的注意力正被擺在昏暗牆角里的一個蘆葦編織的圓形儲物筐所吸引,那裏面裝滿了沉甸甸的泥土。
“這很簡單,”蘭吉吉頭也不回,帶着幾分得意說道:“那是因為,有一段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久,但確實有那麼幾個月,我蘭吉吉的畫像貼滿了藍毗珈的大街小巷。”
“你是說你在藍毗珈被通緝?”
“什麼通緝?我不過幫人忙,從一位大老爺的家裏順手牽羊拿了幾隻沒用的茶壺而已,而不走運的是那家大老爺正好是藍毗珈的玻鮮王……”
“什麼什麼?!”阿龍加禁不住叫出聲來,“玻鮮王?玻鮮王是藍毗珈的國王,你膽也太大了,居然敢到王宮裏偷竊?!”
“什麼偷竊?不要說的那麼無知。”蘭吉吉不屑地說,“玻鮮王全世界的國王都沒他有錢,我敢保證,你坐在他隨便一間寶庫里,給你供上吃喝,你就坐在那裏別的什麼也不幹,數一輩子也數不清他那一間寶庫里的錢。何況,這樣的寶庫他至少有一百間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少錢,也不知道他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我不過就是在這麼多數不清的寶物堆里拿了那麼幾樣最不起眼,也是最不值錢的小東西而已。”
“可是不管對方有多少錢,但那些都不屬於你所有,你順手牽羊或者怎麼樣也好拿別人的東西,這去是偷竊啊!還有,我沒想到的是,滿嘴信道,尊奉真神,使我產生無比敬重的傳教士艾胡亞和你居然是一夥的!”
“我的艾胡亞父親?”蘭吉吉轉回頭壞壞地笑了笑,“你認為他也是個飛賊么?就像不久前那個自命不凡的宮廷親衛隊長認為你也是我的同夥一樣么?嘿嘿,算了吧,你也不是個傻瓜,北方佬,不要被事情的表面所迷惑,你看這個裝滿土的筐子,就不像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它背後一定隱藏着什麼秘密,來,過來幫我一把。”
他們合力移開了那個蘆葦圓筐,一道緊緊關閉的暗門出現在牆角。
蘭吉吉不由地笑出了聲,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抿了抿垂在臉頰上的髮絲,然後蹲下身,十分熟練地輕易就擰開了鎖住暗門的鉸環。隨着那道木板門被拉開,一股渾濁的悶熱氣流涌到了他們的臉上。
“哈哈,索玻這傢伙果然不能小看呀。”
蘭吉吉說著,躬下腰毫不猶豫地鑽進了眼前的暗道。但是阿龍加卻遲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和這個萍水相逢的女飛賊一道走下去,還是就在此地、此時選擇與她徹底分道揚鑣。因為,顯然蘭吉吉的道路和他自己的道路不是在一條線上的,蘭吉吉的道路和自己要前往的目標相差不知道有多遠。
可是眼前,除了這條昏暗的密道,又沒有其它的出路能夠離開這裏,獨自留下來,又該怎麼出去呢?想到這裏,他無奈地蹲了下去,探頭看了看暗道深處,蘭吉吉早已在前方的黑暗中消失了。
這條暗道非常狹窄,一邊是堅硬的岩石牆壁,一邊是潮濕的泥土,只能容得下一個人跪在地上爬着走。
爬出了大約有四個蘇尺的距離,暗道向左轉了彎,變成傾斜向上的坡道。再上去,就到了一片厚重木板的下方,有昏暗如細絲般的光線透過木板間的縫隙照射下來。木板上方不時有人咚咚咚地走來走去,還有人大聲發著牢騷,又有人在哈哈地嬉笑。這裏明顯是一間燈火輝煌,人來人往的大廳。
穿過這裏,暗道迎面撞上了一堵極其堅硬的岩石地基。暗道的開掘者天知道是擁有多麼強大的決心和意志力,才一點點的,又不至於弄出大的聲響被人發現而歸於失敗,最終在這堵石壁上鑿出了勉強可讓一個人側身硬擠過去的缺口。
在缺口之後,阿龍加找到了蘭吉吉。
這裏還有一道暗門,蘭吉吉正蹲在那裏無聲無息地撥弄着門上的鎖,最後咔嗒一聲,她打開了那把鎖。慢慢地拉開門,伴隨着羊絨混雜着樟腦的氣味,他們發現自己鑽進了一隻掛滿壁毯的大型儲物櫃。
有道灰濛濛的天光從兩個櫃門的接縫間透射進來。但外面具體是什麼情形,透過櫃門縫隙卻看不太清楚明白,只是依稀感覺這裏應該是一間面積很大的,堆滿各種雜物的旅館儲藏室之類。
阿龍加無意識地把手放在櫃門上,他想推一下試試看,但立刻被蘭吉吉無聲地制止了,因為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地響動。
隨着一道亮光照進來,通往外面的一扇邊緣包着銅皮的厚重木板門打開又合上了。有個身型清瘦的男子拿了盞提燈走進室內。四下照了照,他隨手將提燈放在兩隻摞在一起的木箱頂上。
這人雖然換了身灰綠色綉着銀絲花邊的薄綢面大衣,還用深藍色兜帽罩在頭上,但他蠟黃的面孔,薄薄的嘴唇和唇下那粒讓人討嫌的粉紅色的贅瘤,以及掛在脖子上垂到胸前的那掛明光閃閃的虎眼石項串,都清楚不過的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是那個自稱叫加奇的布料商。但儲物櫃裏的兩位都不認識他。
他輕輕咳嗽了一下,藉著燈光向四下瞄了幾眼,然後說道:
“別躲了,米尼羅。雖然我看不到你,但我能嗅到你身上的味道,那股屍柩所最深處的死屍身上才有的霉爛臭氣。”停了停,看到沒人搭理,他向前走了幾步,繼續說道:“你這個蠢貨輕易就讓任務失敗了,還差點被人幹掉,搞砸了我完美的計劃,現在又躲在這麼個鬼地方,你到底想幹嘛?”
一個類似人形的暗影從他側面的一堆雜物後面無聲無息地站起來,暗影的頭部突然閃現兩道血紅色的光芒。
加奇猛然回頭,暗影已經撲到了他的身上,將他重重撲倒在地。他的脖子被對方死死掐住,一時幾乎要窒息。他的雙腳死命地蹬踏,但除了揚起一團團塵土,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他企圖用兩隻手反擊對方,但暗影背上忽然冒出兩隻蝙蝠翼膜般的巨大翅膀,翅膀頂端的懸勾狀物體有力地將他的兩隻掙扎的手箍束住,難以動一動了。
“你……”暗影發出一陣類似篩子連續篩動細沙般的雜音。“你……不該激怒米尼羅,你這個可惡的……人類……”
“哈哈!”地上人的發出兩聲嘲笑,原來有一束微光纏住了米尼羅掐住對方脖子的手,並把它們託了起來。“你這個畜牲,你還是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微光迅速變成了一個黃白色光球,隨即耀眼地閃爆了一下,米尼羅被震飛了。
加奇從地上一躍而起,順手整了整他的薄綢面大衣。他胸前那串虎眼石項串上閃爍着幾束光團,猶如數條發光的蜈蚣一般焦躁不安地來回遊動。
米尼羅像個飄飄渺渺的霧靄影子般站在一個儲物擱架的頂上,一手扶着倉庫的橫樑,兩個翅膀有節奏地上下扇動着。它眼裏再次閃出奪人魂魄般的血色光芒,它飛了起來,但沒有直接撲向對手,而是如黑色閃電一般在對方頭頂上空來回穿梭。這間屋子裏的灰塵差不多都被他飛速移動的身影和快速扇動的翅膀給揮揚起來,提燈昏暗的燈光變得朦朦朧朧,幾扇原本還能透露進微弱霞光的通風小窗現在基本看不到了。站在地上的加奇也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有他胸前不停遊動的光跡還能勉強穿透灰塵的霧靄,將前方照亮。
隨着一聲刺耳的尖厲嘯叫,米尼羅已經提起了加奇,將對方狠狠拋擲到它不久前站立過的那個儲物擱架上。儲物擱架一陣搖擺,然後重重撲倒,擱架上堆放的碗盤杯子等餐具稀里嘩啦地傾瀉直下,在地上摔得粉碎。
滾落在地的加奇出人意料地居然掙扎着又站了起來,他滿臉都是沾染着灰土的污血,那件嶄新的薄綢面大衣也被破碎的瓷器划的千絲萬縷。
“哼哼,”抹了下臉上的血跡,他發出兩聲冷笑,惡狠狠地說:“你這個下賤的魔鬼,想反叛你的主人嗎?那我只好替你的主人好好教教你怎麼守規矩!”
“拉珠勒~~法~拉~塔……”加奇吟唱出一句古怪而低沉悠揚的歌謠。
他的身影微微顫動,緊接着整個倉庫內的一切,包括瀰漫飛揚的灰塵都跟隨着他開始不停地輕輕顫動。
米尼羅想扇動翅膀飛過來攻擊對方,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凝固在空中,翅膀和四肢連同它如煙靄般飄動的身體都彷佛一時失去了知覺和存在。
這時,他驚恐地注意到,加奇胸前不停遊動的光跡正在飛快地相互融合,迅速膨大刺眼明亮了起來,一個躍動不止的光環脫離出了那掛虎眼石項串,帶起一陣可怕的嗡嗡聲直衝自己撲來。
“啊……”
眼睛裏的血光黯然熄滅,它閉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將到來的痛苦的毀滅,因為這隻躍動旋轉的光環雖然還沒有挨近它的身體,它卻已經清楚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似乎被一股無形而又極其強大的狂風吹離了自己的軀殼。一定是主人為了能使手下的爪牙很好的管束自己,而送給了這個人類一套致命的咒語法器。
但是,一切並沒有如預想的那樣迅速到來,因為在光環靠近它身體的前一刻,不知道從何處飄捲來一片黑色絲綢般光滑柔軟又似有若無的薄薄的煙霾,輕悄悄地從它身前浮蕩過去,它的身體便從這間灰塵瀰漫的昏暗倉庫里堙滅消失了。
加奇和儲物櫃中的那兩個人,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切,都不由被驚得目瞪口呆。
直到光環撲上堅硬的岩石牆壁,發出一陣尖銳刺耳的破碎幻滅的聲響,和外面從遠處涌過來的一陣陣亂鬨哄的人喊狗吠聲,加奇才猛然驚醒。他一步跳過了橫倒在眼前的幾隻盛滿物品的大口袋,衝到了提燈前,他四下張望了一圈兒,抓起提燈猛地拋向了牆邊的幾隻裝滿床單被套的箱子,火苗四濺,很快熊熊燃燒了起來。
在這人拉開厚重的大門逃走的瞬間,蘭吉吉和阿龍加也推開櫃門跳了出來。已經沒有時間交流看法和意見,他們二人也一前一後跑出了門外。
門外是一片停着幾輛騾馬車的空地,對面橫着一道爬滿扶芳藤的古老石牆。顯然,這裏是在旅館側門的那一面。
有好幾群人正從通往大街的側門那邊跑過來,阿龍加正想找個機會跳下門前的石級好趕快逃走,卻被蘭吉吉一把抓住。
這時侯傍晚的霞光還沒有完全消散,灰濛濛的天光籠罩之下,一切景緻都歷歷在目。
蘭吉吉跳上門邊的木質護欄,一手挽住旁邊的方形支柱,一邊大聲呼喊道:“着火了,着火了,快來救火呀!”
儲藏室門口原來就是放着鐵鏟和木桶的,她跳下護欄,跑過去提起一隻木桶,還不忘朝阿龍加使個眼色,然後兩人跑下台階,穿過湧來的人群跑到了旅館側門外面的那口水井邊上。
蘭吉吉在絞車上掛好木桶,催促阿龍加拉動絞臂,她熟練地搖動着繩子,好讓木桶能倒下去打滿井水。
漆黑的井下忽然有一片灰白色的光斑閃動了一下,整個卵石砌成的井台連同四周圍的地面都跟着一陣顫動。
“不好!”蘭吉吉大叫,搶先跳到了阿龍加的身後。
井中傳出驚濤拍岸般的劇烈嘈雜的聲響,一股白色水浪猛然衝出了井口,將木質絞車撞得粉碎,直衝向了天空。人們驚恐地看到有一個巨大蝙蝠狀的黑影,從浪花頂上扇動着翅膀,越飛越高,很快便在微星初顯的夜空中消失不見了。
白色水浪衝起來足足有十蘇尺高,然後無力地崩潰傾瀉了下來。
蘭吉吉和阿龍加被水浪劈頭蓋臉地撲到在地,還沒等他倆站起來,一個人已經跑到跟前,揪住兩個人的肩膀,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原來是索玻,他原本是過來提水去滅火的,現在突然看到了這兩個人,不免有些生氣。
“你們不怕被人認出來嗎?”他盡量壓低聲音說道,“還有,我剛打聽到消息,你的艾胡亞父親被他們關起來了。”
“什麼?”阿龍加一把抓住對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抓艾胡亞?”
“切,”蘭吉吉出人意料地冷冷說道:“想讓教士當誘餌,去他的,傻瓜才會上當!”
這時,又有人朝這邊跑過來,他們只好暫時終止了談話。
索玻推開了阿龍加,一語雙關地說道:“你們最好到後面去看看你們的車,后軸磨損得太厲害,需要更換了。”
他提起地上的水桶,頭也不回地朝井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