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香(1)

夜來香(1)

自上海開埠以來,商業漸漸發達,這座城市便有了“不夜城”的稱號,在這裏沒有夜晚與白晝的分別,不管夜有多深,市中心的繁華地帶依然行人如織,燈火通明,菜館也罷咖啡館也罷旅館也罷酒館也罷,都是通宵營業的——夜晚才是主要的營業時間。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無數的霓虹燈、招牌、路燈、車燈都一齊亮了起來,今天江邊起了霧,聳立雲霄的高樓時隱時現,遠遠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樓。

公共租界內,禮查飯店。

這棟巴洛克風格的大樓擴建於光緒三十三年,地處蘇州河北岸,比起南京路那片區域略顯偏僻,但卻是上海第一家近代化的豪華旅館,裏頭裝潢佈置奢華優雅,周末必有交際舞會,燈紅酒綠,履舄雜陳,格調極高,一直以來都是上流社會聚會時的寵兒。

今天宴會的主人,亨利·沙遜爵士站在門廳,與今日赴宴的賓客們閑談着,他有五十歲左右,長得不太高,眼窩深邃,濃密的頭髮微卷,穿着一身時髦而舒適的西服,襯衫領口是開着的,手裏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看起來精神矍鑠的樣子。

其實他的身份遠沒有看起來這麼平易近人,這位來自猶太的精明商人是如今上海最大的房地產商,他名下的沙遜集團在上海擁有的房地產,不論在土地面積、房屋面積和高層建築幢數方面都已居上海房地產商的首位,堪稱是上海的地產之王。

攀談間,亨利·沙遜爵士的餘光看到一輛純黑色的轎車停在酒店門口,他向幾位賓客告了聲失陪,向門外走去。

從車上下來的是傅少澤,他很有紳士風度地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以手遮擋在車門上緣,一隻手扶着白茜羽走下了車。

儘管穿着五寸的高跟鞋,白茜羽的步伐依然很穩。她剛下車的時候臉上還沒有什麼表情,可抬起頭的那一刻,她已經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

亨利·沙遜爵士迎上前,“Hello,Mr.Fu,It'sbeenalongtime.”(你好,傅先生,好久不見)

傅少澤與他微笑握手,回以流利的英文,這時的他看起來風度翩翩,令一旁經過的女賓都目眩神迷,走出幾步后,眼睛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簡單地寒暄結束后,亨利·沙遜看向他身旁的白茜羽,禮貌地頷首,“Miss,Youlookveryglamoroustonight.Haveagoodtime!”(小姐,你今晚真是迷人,希望你能玩得開心)

倫敦東區口音,嗯,聽起來還有些懷念。

但這個時候白茜羽只能裝作聽不懂,頷首微笑。

“這位小姐剛來上海……”傅少澤立刻將話題接了過去,然後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茜羽——也許是從小照着“大家閨秀”標準培養的緣故,自己這位未婚妻還挺鎮定,至少不會像鄉巴佬一樣看見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就大呼小叫讓他坍台。

“噢,原來如此。”沙遜爵士並不在意,打了個響指,令穿着西服馬甲的侍應領着他們去宴會廳。

禮查飯店裏頭相當寬敞,穿過維多利亞時期的迴廊式中庭,是足以容納五百人跳舞的“孔雀大廳”,它建着繁複的大弧形拱窗以及成排的愛奧尼立柱,燈火輝煌,人影憧憧。交響樂隊演奏着《G小調匈牙利舞曲第五號》,舞池中暗淡溫柔的光線里,紳士老爺們摟着珠光寶氣的婦人酣歌妙舞,香風瀰漫。

趁着身邊無人之時,傅少澤低聲叮囑了白茜羽一句,“少說話,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別到處看,讓人覺得沒見過世面。”

白茜羽心說還真有你的,這麼怕丟人你折騰虞小姐過來做什麼?

傅少澤一走進宴會廳,立刻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頓時,便有幾個公子哥上前和他熱絡地打了招呼。

“傅少來了……”

“傅少,好久不見啊。”

“傅少還記得我嗎,上次見過的……”

白茜羽走在他身旁,自然有許多視線都投了過來。但她從小就習慣於成為焦點了——剛會走路爸媽就給她穿上公主裙在酒會上亂跑了,這種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麼緊張的,只是很新奇地打量着這場屬於舊時光的宴會,打量着這裏的每一個人。

傅少澤家世顯赫,又剛留洋歸來,論長相論學歷都稱得上一表人才,是目前上海最熾手可熱的風雲人物,被好事人與其他幾個公子哥並稱“申城三少”之一。而當一個風雲人物恰好又長得英俊不群時,就會成為整個上流社會女子們覬覦的對象。

往日他參加這種場合,身邊帶的女伴各不相同,有風月場的交際花,當紅的影星,也有高官的千金,單拎出哪一個都是圈子裏耳熟人詳的人物,只是今日的女伴卻眼生的很,大家翻遍了記憶庫也沒能找到對號入座的人物。

“聽說傅少有箇舊派的未婚妻……”有人立刻聯想到那個傳聞,隨即便又懷疑起來,“看起來不像啊……”

能出入這樣場合的都是眼光毒辣的人物,雖然這年輕少女自入場以來便沒有開過口,但臉上一點兒沒有興奮驚訝的神色,只是走馬觀花般的好奇,顯然對這樣的場合很熟練。

眾人的視線轉了一圈,也沒看出來這個傅少的新女伴是什麼來頭。

這時,樂隊換了曲子,然後舞台中央上來了歌星,頭戴着珍珠網紗小帽和絲緞長手套,站在立式麥克風前開始唱起歌兒來:“那南風吹來清涼,那月光啼聲細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我為你思量……”

舞池中的男女翩翩起舞,燈光交錯間,偶爾窺見有人摟抱在一起,在曲子裏徜徉着。白茜羽聽過這首歌,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過的了,但大概從那種失了真的老式收音機里放出來,聲音都矇著一層時光的塵埃,現在這層塵埃被拂去了,每個細節都真切地撲面而來。

打過幾輪招呼,傅少澤很快便被一群華商簇擁着,他端起一杯香檳,露出手腕上璀璨閃爍的腕錶,臉上帶着有些疏離的笑,可每當他說話時,所有人都停下交談,安靜地聽着。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他處於這個圈子金字塔的頂端,他也如此習慣着。

“許久不見啊,傅老先生最近可好……”

“徐老爺和美國人的生意如何了……”

“日本人蠢蠢欲動,不知什麼時候就要開戰了,到時候這條貿易線路就不好走了……”

“國際上輿論還是向著咱們的,這仗打不起來的……”

“說得是,日本內閣也吵得凶……”

“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局勢誰看得清?美國如今孤立主義橫行,英法也對遠東鞭長莫及,依我看這上海的好景象不知還能撐多久……”

“我看還是莫談那些家國大事,免得壞了興緻。”

“是是,只談風月,只談風月。”

話題轉了個圈,便繞回了眼前,“傅少帶來的女伴真是漂亮,怎麼,也不介紹一二?”

傅少澤看了一眼白茜羽,他今天本也沒想開口讓她說什麼話,這位祖母教出的深閨小姐腦子裏恐怕還都是那些舊式教條,如果說出什麼“妾身虞氏見過各位老爺”難免讓人傳出笑話,於是他開口替她回答,“這位是虞夢婉虞小姐,昨天剛到的上海。”

他只是這麼簡單地介紹了一句,壓根沒提和自己的關係,卻更加引人猜測。

白茜羽配合地點頭,微笑。

“虞小姐這及腰秀髮真是又黑又亮,如今上海街面上的不是短齊耳,便是波浪卷,養這麽一頭黑髮的姑娘可少了。”有人打趣。

旁邊人也笑道,“定是家裏管得嚴,年紀小,不讓燙髮罷了,不然哪個年輕小姑娘不趕時髦?”

白茜羽看了傅少澤一眼,回答,“是啊,我也早想剪了。”

傅少澤見她對答得體,已經很滿意了,“你去旁邊吃點東西吧,免得在這裏陪着我無聊。”意思是你的作用已經發揮完畢,可以不留在這礙眼了。其實他本還準備時時找人盯着她以免出醜的,但看她舉止似乎也沒這個必要。

白茜羽點了點頭,走之前還向其他人微微一笑道了聲“失陪”,風度優雅令人不由暗自猜度是哪家的千金?恐怕是第一次來上海交際,眼生得很。

……

孔雀大廳里此時已經很熱鬧了,枝型水晶燈流轉着熠熠光輝,西裝革履的紳士們端着紅酒低聲交談。

白茜羽從人群之中穿過,五彩的鐳射燈光照在她身上,像是一路穿越時空的隧道,耳邊各種腔調、各種語言的話語交錯着,忽遠忽近,像是在耳邊響起,又像風一樣飄走。

這個遙遠的遠東國度令一切的界限都變得格外模糊,高鼻深目的日耳曼人與拿着手杖的不列顛人正在高談論闊,舞池裏高挑的白俄女正倚着日本商人談笑,喝多了的美利堅軍官擁着舞女在跳華爾茲,旋轉着的旗袍下露出一截優美的小腿。

有人說民國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戰火四起,血染山河,槍炮轟開了塵封的大門,列強的鐵蹄踏碎了五千年的文明;也有人說這是最好的時代,傳統與新思潮發生前所未有的碰撞,風雲際會,時勢造英雄,在許多人眼中甚至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對於白茜羽而言這些事都很遙遠。

像是電視劇裏頭上演的民國片,裏頭的人還在唱“情深深雨濛濛多少樓台煙雨中”,她吃着爆米花躺在沙發上看着看着,一晃神被拉進去客串了,導演從監視器后繞出來說你來啦!劇本人設在這兒你趕快準備下馬上開機啦!而她此時嘴裏爆米花還沒來得及咽下去……

體驗非常的不友好。

她穿過人群離開了舞池,在吧枱前坐下。很快,穿着西裝馬甲的酒保過來招呼:“女士,喝點什麼?”

白茜羽習慣性地說,“一杯金湯力,謝謝。”

酒保一怔,才道,“好的,女士……請稍等。”

他匆匆轉到吧枱另一旁,揪住另一個的侍者,手忙腳亂地問:“阿生,阿生!有一位女士點了杯……叫什麼金、金湯力,你知道是什麼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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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愛壞女人[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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