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姐(3)
閑來無事到了下午,樓下忽然有亂糟糟的聲音響起,白茜羽本想自己去看,想了想又覺得不妥,便打發小環去一探究竟。
小環在這方面很得力,馬上來報:“小姐,是姑爺回來了,還有那個姓潘的女人也來了。”她對潘碧瑩的稱呼很不客氣。
白茜羽“噢”了一聲,繼續看報紙。她正好翻到一則傅少澤的八卦新聞,講的是他疑似與電影皇后出雙入對,晚宴過後上了同一輛車,似乎是他第八任曖昧對象。
……看來自己的未婚夫還真是一匹野馬啊。
沒過多久,就聽到門外響起敲門聲。
“去開門。”白茜羽手上翻着報紙,頭也沒抬。
“是。”丫鬟愣了愣,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平日裏小姐性子謹慎守禮,有客來訪,定是要整肅衣裝,以禮相待的,可她覺得自從來了姑爺府上之後小姐就變了個人似的,見到西洋人的玩意兒一點不見驚奇,晚上她找不着電燈開關,還是小姐一摸就摸着了。
小環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只好不去想它。
來人正是昨天見過一面的潘碧瑩,她今天穿得格外隆重,水青色香雲紗琵琶扣旗袍,頸間一串珍珠項鏈,彷彿就像是良友畫報上走下來的窈窕淑女。她旁若無人地在房間裏巡梭了一圈,才看向坐在沙發里的白茜羽。
“GoodAfternoon,密斯虞。”
潘碧瑩徐徐將手搭在沙發上,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打量着她,“噢,Sorry,我忘了,密斯虞剛從鄉下來,聽不懂洋文。其實很簡單的,‘密斯’就是小姐,‘密斯特’就是先生,記住了嗎?”
昨天在門口初見時她還多少收斂着,可是當傅少澤不在時,這份驕矜和輕蔑便是毫不遮掩地表露了出來。
“原來如此。”白茜羽心說這土洋結合大概也是民國特色,她趕緊表示自己聽明白了,以免對方接下來要教她“點頭YES搖頭NO”。
潘碧瑩微微揚起下頜,似乎對於她的反應很滿意,“今天呢,表哥正好有個重要的宴會,需要攜女伴出席,想到你剛來上海,正好帶你出去見見世面。”
“太好了!”丫鬟又驚又喜,拉着白茜羽道,“小姐,我就說姑爺一直惦記着你呢。”說完還瞪了潘碧瑩一眼。
“不過呢,這宴會是西洋舞會,密斯虞怕是沒有去過的,為了避免有什麼不得體的,表哥便讓我來先與你說說該注意之事……對了。”潘碧瑩往身後看了一眼,立刻便有幾名僕從捧着紙袋進來了,“密斯虞剛來上海,想必也沒有什麼時興的衣服。這裏是從百貨公司買來的新款式,都是我選的,穿去宴會也是合適的。”
紙袋打開,丫鬟興沖沖地捧起一件,發現是件新式洋裝,又拿起另一件,是短袖旗袍,頓時怒目而視,“我家小姐從不穿洋人傷風敗俗的衣裳!這上海就買不到襖裙嗎?”
潘碧瑩不緊不慢道,“上海這地方講究時髦,若是穿得過時了,也是丟我表哥的顏面。既然密斯虞執意不肯換,那……”
白茜羽打斷了她的話,“等我十分鐘,我換好就下去。”
潘碧瑩一滯,隨即冷笑一聲,“好,那我便在樓下恭候大駕了。”
潘碧瑩走後,小環緊張地關上門,“小姐,真要換嗎?”
白茜羽將紙袋裏頭的東西都倒在床上,挑出一件看得順眼的白色連衣裙就準備換,丫鬟大驚失色,猛地攔住她,“小姐不可啊,怎能穿白的衣裳,太不吉利了……”
白茜羽只好換了件淡藍色的,小環這次終於沒理由阻攔了,大概覺得她要屈身事賊受那奇恥大辱,一邊幫她系扣子一邊泫然欲泣地撫摸她的手臂,“這半個膀子都露出來了,還要教許多人都看了去……若是老夫人知道了,非得打死奴婢不可……”
白茜羽一身雞皮疙瘩地拍開她的手,“去挑雙我尺碼的高跟鞋來。”幸好虞小姐沒有纏過足。
“啊?小姐,那鞋跟太細,走不穩當的,還不能穿襪子,要露出腳面來。”小環提醒了一句,但不見白茜羽有任何反應,便只好泱泱地去選鞋子了。
等小丫鬟終於選出了一雙最“得體”的鞋子,一轉過身,就看見白茜羽施施然立在鏡前,垂着眼,在戴耳環,看起來有一點漫不經心。鏡中的她上了淡淡的妝,那頭挽得一絲不苟的髮髻已經拆了,如瀑的黑髮用絲帶束起一半,渾身上下的首飾只有一對老家帶來的羊脂玉耳墜,這樣的打扮在上海並不算得上時髦,還帶着些保守古典的意味,但卻讓丫鬟驚得話都說不出了。
這一瞬間,小環忽然覺得小姐完全換了個人。這個念頭讓她整個後背都出了一層白毛汗,腦袋都是嗡嗡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小姐,鞋……”
白茜羽將繡花鞋脫下,穿進小羊皮的細跟高跟鞋中,然後理了理衣裳的褶子,打開門,往樓下走去。
客廳中,一身白色西裝的傅少澤坐在沙發里,修長的手指輕叩扶手,不時抬起手腕看一眼手錶,顯然已經有些不耐,但他的風度讓他還不至於做出催促女伴換裝的事情來。
潘碧瑩在一旁看起來很擔憂,“表哥,要不還是我去吧,那個虞小姐沒有穿過新式的衣服,也不懂社交的禮儀,要帶她去舞會不是丟人現眼嘛……”
這時,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高跟鞋跟踏在樓梯樓板上的聲音,潘碧瑩立刻緘口不言。傅少澤起身拿起外套,抬起頭,看見白茜羽正走下來。
她換了一身洋裝,雪紗襯衫束高腰裙,羊腿袖只到手肘,戴着蕾絲手套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黑髮垂在身後,隨着她行走時擺動的幅度搖曳着凜凜的光澤,天光在她的輪廓邊朦朧地鍍上一層暈。
傅少澤有些發愣。昨日見到這位未婚妻的時候,她一身對襟短襖配馬面裙,馬蹄袖蓋着手,綰着老式髮髻,說實話他在上海已經很少能看見做這樣打扮的女子了,乍一看還以為是前清的遺老遺少,看了就叫人倒胃口。
但或許是因為換了身打扮的原因,他忽然被眼前人的美貌晃了一下眼。
潘碧瑩眼睛冒火般盯着白茜羽,好半晌,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聲,“真是打蛇隨棍上……”
傅少澤瞟了潘碧瑩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卻在樓梯旁伸出手接了一下白茜羽,“走吧,車在外面。”
潘碧瑩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恨恨地將脖子裏的珍珠項鏈扯了下來。
……
車廂內,白茜羽與傅少澤都坐在後排,中間保持着距離。
“你很適合穿洋裝,以後多穿穿,以前的那種衣服不必穿了。”傅少澤沒有吝嗇誇獎,大概是公子哥展現風度的一種方式。
“你怎麼沒帶潘小姐去?”白茜羽說。
“她不適合參加這樣的場合。”傅少澤似乎不願多談這個話題,語氣淡淡的。
白茜羽“嗯”了一聲,“那麼我呢,你為什麼帶我去?”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這裏是上海,帶個女孩子出去玩不代表什麼。”傅少澤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側臉英挺而俊秀,眼眸在夕陽餘暉中閃閃發光,薄薄的嘴唇微抿着,他翹着二郎腿,筆挺的英國呢西裝因為鬆散的坐姿堆起了衣褶,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然而僅僅是這張臉,就可以令懷春少女不可救藥地愛上他。
白茜羽大概明白了,這傢伙只是拉她出來當擋箭牌,需要的時候拿出來使,不需要的時候就往角落裏一扔,作用大概等同於夜壺。
但白茜羽對此並不介意,上輩子她家裏生意做得大,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見過,“唯利是圖”或是“勾心鬥角”在她這兒都是中性詞,不帶一點貶義。
“那行吧,我知道了。”她回答。
傅少澤沒有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簡單,在他看來,虞夢婉追到上海來無非就是“逼婚”來了,但現在身邊這個女孩子似乎沒有一點愛戀或是示好的跡象,這讓他有些意外。
他對虞夢晚的記憶有些模糊,在他的印象里,小時候他與虞夢婉經常在一起玩,但等兩人都長大一些,虞夢婉就越來越不可愛了,說得好聽一些叫“幽閑貞靜,自尊自重”,說得難聽一些,就是被洗腦了。
才十幾歲的少女,平時里不敢大聲嬉笑,不敢言行出格,難得有機會獨處,也是一副柔順謹慎的樣子,動輒就是禮教尊卑男女大防。後來,他要跟着搬去上海時,還問過虞夢婉要不要一起去上海讀書,她卻以為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說女兒家讀了書也沒用,去了也只是被人笑話,當即他便覺得失望透頂,到了上海之後,便立馬將她忘了個乾淨。
對於眼前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言行舉止,傅少澤不由有些疑惑,“你這幾年似乎變了不少。”
“人總是會變的。”
“得了吧。”他嗤笑一聲,自以為懂了虞夢婉的意圖,“直說了吧,我呢,對你沒有任何想法,小時候那些事兒也做不了數,你還是別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不用為我故意去學進步女青年那一套,你怎麼學也學不像的,我也不喜歡。”
白茜羽心說這傢伙還挺能腦補的,“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身材好的,懂事的,留過洋的……”他懶洋洋地回答,卻似乎想起了什麼,頓了頓,這才淡淡地說道,“反正不是你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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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