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姐(2)
白茜羽的確沒覺得有什麼好誇的。
雖然這間卧室裝修得很有歐式風情,但她畢竟見多識廣,上到不對外開放的歐洲私人古堡莊園,下到金碧輝煌閃瞎狗眼的暴發戶別墅,什麼樣的歐式都見過了,難道還能指望她對這個沒有電視沒有空調的房子誇出一朵花來?
“平日裏這房間一直空着,是昨日才收拾出來的,被褥都換過了,裏頭還帶着盥洗室呢,小姐請看。”舒姨領着她走進洗手間裏參觀,還給她一一演示,“這是水龍頭,一打開呀就有‘自來水’,那個是肥皂,用來洗手用的,比胰子和澡豆都好用……”
丫鬟瞪得眼睛都圓了,使勁地看那水龍頭,看樣子很想看看這些水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後來舒姨開始說到抽水馬桶,她就更新奇了,不停地衝著水,然後去看那些水流到哪裏去了,只恨不能將腦袋塞進馬桶里一看究竟。
舒姨還要說浴缸,就看到白茜羽又轉悠出去了,舒姨被這個鄉下來的少奶奶無視了好幾回,也有些不悅,“虞小姐,你還是來聽聽吧,這房間裏頭的東西可都是洋貨,精密得很,若是哪裏弄壞了,修起來可是很麻煩的。”
白茜羽心說你這馬桶蓋子裏裝着晶片還是怎麼地?便隨口道,“不必了,你幫我放水吧,我先洗個澡。”
“……”舒姨只好為她在浴缸里放水,一邊試水溫一邊腹誹這虞小姐脾氣大,她之前還聽老宅的僕人說少將軍的未婚妻是個說句話就臉紅的主兒,沒想到支使起人來一點兒也不含糊,大概是乍一見到這些新奇物件怕不認識丟了臉面這才故意擺的架子。
小環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似乎也覺得露怯了,便閉上嘴一言不發。等舒姨走了,她才像個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姐小姐,這個浴房真神奇,不必燒了水再提進來,自己就會出熱水,這西洋人的東西真是方便得緊——”
丫鬟忽然捂住了嘴,因為小姐對這些夷人深惡痛絕,新派的洋貨都一概不用,更不許她提。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姐竟然沒有露出厭煩的神色,也沒有斥責她,只是一邊背對着她解開盤扣一邊說,“你出去吧,記得把門關上。”
丫鬟獃獃地應了一聲,關上浴室門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小姐竟然不要她伺候了。
沐浴完,白茜羽換上系帶的白色中衣,有些發愁。她知道虞小姐並不是個趕時髦的人,但是要一直維持着這個人設實在太累了——這頭長及腰臀的秀髮半天都幹不了,不盤起來就跟女鬼似的,遲早得去剪了。
過了一會兒,有下人送來了日用品,諸如牙膏牙刷、香波香皂之類的,還要為她講解每件東西的用途,白茜羽聽得不耐煩,把人趕跑了。
等房間裏清凈了,她便盤腿坐在床上,饒有興緻地試着民國的護膚品,丫鬟也陪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擺弄着,這個摸摸那個碰碰,新奇得不得了,“小姐小姐,這個就是畫報上的雪花膏呢,直隸那兒都沒有賣的,只有上海有……”
這話擱以前她是萬萬不敢說的,但今天她觀察下來小姐好像不是很排斥這些西洋玩意了,膽子也跟着大了起來。
“你抹點試試?”白茜羽用手指蘸了一點兒,小環連忙擺手後退,白茜羽就在手上抹勻了,嗅了嗅,一股濃郁的香氣,但吸收得很快,質地看起來不錯,這玩意兒據說賣得很貴,尋常人還用不起。
之後的時間,白茜羽都是與小環在房間裏聊天度過的,當然,以她的話術,甚至不需要刻意費什麼功夫,她就從丫鬟的嘴裏得到了一切她想知道的信息。
虞小姐的全名叫做虞夢婉,性格保守文靜,祖籍直隸,家裏是書香門第,祖上出過不少牧守一方的大官兒,幾代以來都與傅家是世交,虞父又與傅家老爺相交莫逆,在虞夢婉剛出生時,便與傅家幼子訂下了這門親事。
當時,傅虞兩家時常走動,兩人算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虞夢婉自幼就喜歡傅家的哥哥,傅少澤也說過“長大以後我就娶你”之類的話,一個是梳着雙丫髻的小小姐,一個是穿着長褂的小少爺,當時人人看來也是一對金童玉女。
然而傅家老爺不甘心偏安一隅,在時局混亂之際悍然闖了上海灘,風生水起地混了幾年後一朝藉著東風起勢,竟躋身“四大家族”之一,於是到了傅少澤十四歲時,傅家便舉家遷到了上海,兩家便漸漸不怎麼聯繫了,只是偶爾有書信往來。
而傅少澤之後又留了洋,一別經年,等到終於遠渡重洋回上海接手家業已是二十二歲,虞夢婉還是對他情根深種的深閨小姐,傅少澤卻見識過了十里洋場,風花雪月,眼界早已不同,早就將什麼青梅竹馬忘得一乾二淨了。
反觀虞家這邊,抱着那套“詩書傳家”的老觀念固步自封,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後只能靠變賣古玩器具勉強度日。虞父一肚子學問卻難一展抱負,終日鬱郁成疾,他又是文人風骨,不肯向旁人伸手求助,纏綿病榻了一年之後還是走了,臨終前只對虞夢婉說了八個字,“井淺河深,齊大非偶”,意思是不可去高攀傅家完婚。
虞父去后,只剩下年幼的虞夢婉與母親游氏相依為命,可游氏視西洋人為洪水猛獸,對那些離經叛道的進步思想深惡痛絕,所以時時刻刻以大家閨秀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虞夢婉,從小教的是三從四德,學的是女誡女德,不許她被外界荼毒。
然而虞夢婉十八歲的時候,苦苦支撐着家裏的游氏也病倒了,她擔心自己去后,虞夢婉一人在世上孤苦無依,萬般無奈之下,便只好修書一封,寄去當年傅家留下的地址,言明當下處境,讓虞夢婉前去上海投奔傅家完婚,想着就算對方不想履這婚約,也會念在故人之情上對虞夢婉多加照拂。
於是,處理完母親的後事,虞夢婉帶着小丫鬟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車。可她畢竟是個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一路上擔驚受怕,寢食難安,終於挨到了上海。然而正逢戰局有變,客運緊張,主僕二人剛下火車,便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沒了。
虞夢婉當時就暈倒了,小丫鬟抱着她哭喊求救,在某一瞬間,她甚至都覺得懷裏的小姐沒有呼吸了,幸好那時傅少澤安排來接的司機找到了他們,將虞小姐送上車之後,“她”很快便醒轉了過來……沒有人知道這看似短暫的昏迷究竟意味着什麼。
白茜羽尋思着還是得幫虞小姐把這婚給退了,且不說傅少澤這人不怎麼靠譜,而且她摸摸光滑幼嫩的臉頰,自覺重回風華正茂的少女時期,有的是大好人生,一穿越過來就結婚,想想就猶如入寶山而空歸一般滿心遺憾。
傅家似乎無意完婚,這正合白茜羽的意,但唯一令她有所顧忌的這主僕二人窮得叮噹響,她可不想被人掃地出門之後喝西北風,在她想到出路之前還得賴在傅公館裏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想到這裏,白茜羽有些頭疼,趁着吃晚飯的時候問舒姨,“傅少澤今天會回來嗎?”
舒姨聽她直呼其名,不由一驚,片刻后才含糊道,“少爺不是每天都會回公館的,有時宿在外頭,可能是太忙了吧。”
果然,直到晚上十點,傅少澤也沒有回到公館。不知道是故意避而不見,還是真的有家國大事要忙。
次日一早,白茜羽醒來,閉着眼到處踅摸着要找手機,狀似惶急,早早來候着的丫鬟顯然是會錯了意,連忙貼心地遞上痰盂……
看來這網癮是不得不戒了。
吃完早餐,白茜羽趿拉着拖鞋四處溜達熟悉環境。
傅公館很大,足以住下三世同堂了,但如今只住着傅少澤以及昨天剛搬來的白茜羽,傅家老爺住在三樓的,前陣子去了外地出差辦事,所以如今沒有人住。還有兩間卧室是傅少澤的大姐和二姐所住,後來都出嫁了,便一直空關着。
草坪上有雜工在澆花除草,空氣中瀰漫著青草的香氣,舒姨拿着雞毛撣子在打掃架子,抱着洗衣籃的傭人從走廊匆匆走過,見到了白茜羽,只是平平淡淡地點個頭,然後便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好像沒她這個人一樣。
但也不全是如此,她遛彎的功夫,就聽到有下人在角落裏嚼舌根,說那個虞小姐遲早要被趕出去,少爺肯定看不上這樣的土包子,然後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天看到白茜羽的穿着,以及小丫鬟出的種種洋相,說著說著笑作一團。
白茜羽藉著好奇的名義扒拉了幾沓報紙,然後拿回房間仔細翻閱。她對這個時代還欠缺基本的常識。
報紙有《申報》、《新夜報》,上面登的多半都是時事消息。不過她對民國史並沒有深入了解過,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好歹來,只知道現在日本雖已經露出狼子野心,列國紛爭不斷,但上海依然歌舞昇平,上個版面還是某省赤地千里顆粒無收,下個版面就是某電影上映好評不斷,左邊一頁還是中美借款事宜推進受阻,右邊一頁就是新派女詩人的情路訪談,這座遠東的城市猶如一個虛幻的烏托邦,脆弱而又格外令人嚮往。
而報刊的角落裏總有某某登報離婚的告示,她知道這屬於“民國特色”的一種,追求愛情的青年衝破封建觀念的鎖鏈,拋棄傳統木訥的髮妻,選擇與真愛步入婚姻殿堂的事在這個時代屢見不鮮。
面對新式留學生回國后離棄舊式妻子的現象,1917年蔡元培曾感慨道:“男子留學外國……以其故婦之未入學校為恥,則棄之。嗚呼!此過渡時代之怪狀也”。1918年胡適也說道:“留學生們自認為呼吸了一點文明空氣,回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離婚。”當然,一些知識分子則認為犧牲一些舊式婦女來換回整個離婚觀的改變是值得的。
怎麼看虞小姐都屬於理應被犧牲的那種。
她最好的結局就是待在直隸的大院裏頭等一紙休書的到來,而不是傻了吧唧地追到上海來當人家追尋愛情路上的一顆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