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他桀驁狷狂(八)
熱牛奶好甜。裝在陶瓷的杯里,不緊不慢冒着熱氣,輕輕吁一口,熱氣扭了腰。再將杯沿湊到唇邊,喝一大口在嘴裏含着,兩邊臉頰撐得鼓鼓,甜味順着喉管緩緩流下,在漫無邊際的夜裏不失為一種美妙的享受。
繆梨窩在圈椅里,側對赤星的房門,一口一口地喝她的夜宵,睫毛被蒸騰的水汽暈得濕漉漉,眼下浮了桃花色,神情恬淡,非常佛系。
風水輪流轉,如今輪到赤星給她吃閉門羹,一給就是好幾碗。
繆梨以為他的“不”是玩笑,敲門敲好幾次,每次都是這麼個回答,她才逐漸明白要跟未婚夫體驗婚姻生活的其中一環已經沒那麼容易,至少得有耐心,和死守不離、時不時敲門糾纏的厚臉皮。
繆梨有耐心,也有厚臉皮。
“為什麼不要?”她問赤星。
赤星沒有美嬌娘熱炕頭的意願,卻有一次次給繆梨開門的閑情,每回現身頭髮都服帖,睡袍也沒有褶皺,分明連躺都沒躺下。
赤星道:“我不想。”
他說得認真,看不出半點故作矜持的意思。
繆梨趁機觀察觀察赤星的臉色,一切如常,菇冬所謂的今晚發作的頑疾杳無蹤影,他的陛下生龍活虎,可以徒手打死牛。
“可我想。”繆梨道。
她別有意圖,說出這麼耿直的話,忘了臉紅。
赤星不假思索:“你想,我就不想。”
繆梨趕緊道:“我不想。”
“是嗎?”赤星低聲道。
他低聲說話時總帶一點怪好聽的鼻音,用來誘姑娘上鉤最合適,可說出來的話很令姑娘鬱悶:“那你回去睡。”
他還突然伸手把繆梨的頭髮揉得亂亂。
跟赤星玩繞口令純屬白費口舌,繆梨懶得再啰嗦,打算敲門敲到他願意為止。
可她抽空取了圈椅和牛奶,創造舒適條件之後,再怎麼敲赤星都房門緊閉,不再理睬。
繆梨喝完一杯繆梨,舔舔嘴巴,不死心地再叩叩,依舊了無聲息。
或許他真的睡下。
繆梨嘆氣,想打道回房,邁出兩步想起菇冬一臉緊張說的“發病”,回頭看看赤星的門,腳步遲疑起來。
少女默默回到圈椅上,蜷縮雙腿,繼續等。她耳朵伸得長長,好第一時間聽見卧房之內的異樣響動。但說實話赤星把門封得那麼死,就算出事她也進不去救。
繆梨緊繃的神經在加深的夜色里逐漸拉長,鬆散,睡意來襲,博愛地將她環繞,她把頭靠在椅子邊上睡着。
整個王宮都睡下,只有少數漏網的還保持着精神。
菇冬是其中一條漏網之魚,他一直暗中觀察繆梨跟赤星的博弈,如今見她放棄努力入睡,心中焦灼,再看時間,急得團團轉。
已是半夜。
赤星的病發時間不會超過半夜,這個當口最危險,菇冬很想叫醒繆梨,請她一塊兒再去看看陛下的狀況,又恐不敬,躊躇不前。
魔王沒要求菇冬做操心的下屬,菇冬自己忍不住操心,關懷總是種帶來勞累的情緒。
所幸現實給了個好答案。菇冬聽見門開的細微聲響,抬頭看見赤星走出。
赤星眉心那道紅捏得越發深邃,可精神狀態好好的,身體也好好的,顯然從頑疾手中逃過一劫。
菇冬見狀,激動地奔出去,想對赤星說些幸好幸好的話,卻被赤星抬手一個停止的示意動作逼停腳步。
赤星沒料到繆梨仍留守在門口,發了幾秒的愣怔。
他隨後無聲走到她跟前,用手指點住她額頭。從指尖湧現的魔力具象成一縷紅光,滲透進繆梨的肌膚。她呼出一口氣,氣息似乎比先前更加沉穩綿長。
赤星這才開口,對菇冬道:“你把事情告訴她了。”
菇冬很羞慚又很堅決地:“陛下,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您糟蹋機會。女王她也肯的。”
赤星嗤的一聲,不知對糟蹋機會不以為然,還是對繆梨的肯不以為然:“滾下去睡你的覺。”
陛下現在平安再好不過,菇冬麻利兒地滾了。
菇冬走後,赤星將繆梨抱進卧房,放她在大床。
他隨手扯過薄被給她蓋上,借燈光瞧她酣甜的睡臉,看得出神,過一會兒才合衣躺在旁邊。
第二天,繆梨是在圈椅上醒來的。
她雙眼迷濛地伸懶腰,窩一晚上竟沒落枕,也沒有腰酸背痛,以前在案頭批文批得睡去,醒來總肩膀疼,如今縮成個球睡身體還倍兒棒,繆梨驚訝之餘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歸功於沉睡三百年強健了身體素質。
赤星的房門開着,他已經起床。
繆梨跟菇冬展開一場辯論。
繆梨說她昨晚沒跟赤星同處一室,赤星也好好的,菇冬的說法不攻自破,說不定赤星沒病,或者病不知不覺痊癒,而他們不知道。
菇冬哭笑不得:“我的女王,哪能拿這種大事來騙您呢。”
沒辦法證明繆梨的體質沒用,也沒辦法證明繆梨的體質有用,這是個煩惱的無限循環。
吃早飯的時候,繆梨沒提昨晚的事,赤星也沒提,他今天照樣吃得比繆梨快,不過沒像往常坐在那兒欣賞她用餐,有事要出王宮一趟。
“因為那個魔種嗎?”繆梨問,“他是怎麼回事?”
赤星道:“他是臟血。”
“什麼臟血?”
菇冬在旁邊聽見,先是流露出“女王這都不懂”的訝異,再一想她睡了很長時間,立馬釋然。
“從虛無罅隙衍生出的黑暗魔靈,別名臟血、暗裔、變異種,萬變不離其宗,怎麼叫都可以。”赤星道,“他們生性邪惡,喜好屠戮,危害生靈,是整個魔界的大敵。”
“我怎麼不知道?”繆梨吃驚了。
“臟血三百年前才開始出現。”赤星道。他略一思忖,“據我所知,他們還沒有在卡拉士曼附近活動過。”
三百年不遇,工匠國可能從上到下都是無形中用中獎運氣換了平安的幸運兒。
“那麼昨晚那個……”繆梨道,“臟血也能混進你們的職官隊伍。”
“他原本是魔種。”赤星道,“大概跟臟血做交易,被臟血反噬。”
王都官員投向黑暗魔靈比他本身生而黑暗性質更惡劣,赤星解釋的語氣很平靜,但繆梨跟菇冬都讀出一股殺之而後快的寒意。
赤星要查明實情,不欲多說,大步離去。
他離開后繆梨想起要問的不止臟血這一件事,昨晚碧碧說赤星生氣是因為提到了他的父親,其中似乎別有隱情。
繆梨拿這個問題問菇冬,不問則已,一問把內務官嚇一跳。
“抱歉女王,我不能說。”菇冬嘴巴上了拉鏈一樣嚴實,說話聲下意識放輕,怕赤星去而復返聽見,“如果您實在想知道,可以去問陛下,不過最好還是別問。”
“這為什麼?”繆梨一頭霧水。
“不能說。”菇冬道。
“那母親呢?”
“也……也不能。”
父親母親全是赤星的不可說,是他的逆鱗,誰觸碰誰倒霉。菇冬避猶不及,怕繆梨再問,找個借口匆匆退下。
這個王宮的僕從非常團結,對原則問題絕不退步。繆梨拿赤星的父母去問男僕女僕,得到千篇一律的搖頭噤聲。
她問系統,系統讓她自己弄清楚。
要它何用。
繆梨不再問了。
她的住口令最後一個被提問的女僕如釋重負,彷彿從莫大劫難中逃脫,連連道謝。
女僕跟菇冬一樣讓繆梨去問赤星,她補充道:“如果是女王您提起,說不定陛下不會生氣。”
“為什麼?”繆梨問。
女僕笑着道:“因為陛下很喜歡您。”
繆梨聞言往後一仰,純屬本能,彷彿這樣可以躲避撲面而來的“喜歡”二字。
“我一點也沒覺得。”繆梨心驚膽戰地道。
“當局者迷,有些時候我們看得比您清楚。”女僕道。
她很喜歡跟繆梨說話,事實上,王宮裏的僕從們都挺喜歡跟繆梨說話。
這位女王不嬌縱,不傲慢,非常平易近人,從未對理應侍奉自己的僕從頤指氣使,有的時候,她反而倒過來幫他們的忙。
繆梨的精湛手藝不僅僅體現於國事司修鍾,王宮的窗框、門鎖出問題,她路過看見會順手修一把,修得很好,讓大家很崇拜。
“這算什麼。”繆梨自豪地道,“王冠上的寶石也是我自己鑲嵌的。”
女僕覺得自豪的女王很可愛,也覺得陛下的確對可愛的女王有那麼點意思。
“您以後會一點一點感受到的。”女僕道,“布丁還要嗎?”
這會兒已是晚飯時間,赤星外出遲遲未歸,繆梨自己用餐,正吃到餐后甜點。
布丁很好,彈嫩爽滑,繆梨被女僕的“喜歡”一句惹出點驚惶,吃得沒精打采。
菇冬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看繆梨吃得不香,關切地問是否甜點不合女王的口味。
“陛下知道女王愛吃甜,特地吩咐飯後加道點心。”菇冬笑眯眯地道。
內務官不放棄讓繆梨親近赤星的努力,思前想後,磨爛嘴皮子也比不上她自己主動,決心好好替陛下在未婚妻面前刷刷好感度。
繆梨原本還要再吃兩口布丁,聽見菇冬這麼說,毅然決然放下勺子。
菇冬把這動作當成她害羞的表現,寬慰道:“女王不必害羞,等您跟陛下成婚,只會有越來越多親密和美的時候。”
繆梨心裏吶喊不不不,嘴上只能道:“陛下未必喜歡我這樣的,我也未必喜歡陛下那樣的。”
菇冬一聽倍感緊張:“陛下哪些地方讓您討厭了嗎?”
“沒有討厭。”繆梨道,“只是我可能更喜歡溫柔一點。”
“溫柔溫柔。”菇冬道,“陛下對您一向很溫柔。”
“我偏愛手巧的。”
“陛下手很巧!”菇冬趕緊附和,“陛下制服臟血時總能把他們打得奄奄一息又不致丟失性命,方便之後拷問。”
繆梨語塞,搜腸刮肚地找赤星沒有的特質,終於想出一個,興奮得雙眼晶晶亮:“實不相瞞,我生來沒有角,所以喜歡頭上長角的對象。”
犄角、骨翼和尾巴都是魔種的常見特徵,也有魔種天生什麼都不長,比如繆梨這樣。
角是硬性條件,她料想菇冬該知難而退,卻不防他聽完跟中五百萬大獎似的,一下蹦起,連連拍掌。
“這不天作之合嗎。”菇冬道,“陛下的角又威風又好看,正是女王您想要的!”
繆梨望向他的眼神里頓時帶點兒鄙夷。
滿嘴跑火車也罷了,多多少少要有個限度。繆梨每天都能看見赤星,就算重度視覺障礙,靠得那麼近、看了那麼多天也該看出赤星額頭光溜溜,見小凸起都沒有。
或許魔王的角跟皇帝的新衣一樣要聰明魔種才能看見,那繆梨寧願不生個聰明頭腦。
菇冬還在誇耀赤星的角有多好看多符合繆梨的期待,繆梨吃飽起身離開餐桌,他端杯茶在後面跟着,殷勤地說陛下一定很樂意給繆梨看看角。
“您今晚就跟陛下說說看,怎麼樣?”菇冬問。
繆梨沒有回答,說曹操曹操到,菇冬在她耳邊喋喋赤星的事,下一刻赤星撞入她的眼帘。
他走得匆匆,回來也匆匆,風風火火橫衝直撞,引發不少僕從的低聲驚呼。
繆梨隨即睜大眼睛,盯着突然出現的赤星,啞口無言,甚至想揪一把胳膊,好判斷自己眼中所見是否真實。
菇冬有張開過光的嘴。他不應該誇赤星,應該去做預言,說什麼,就有什麼。
此時此刻,赤星額上真的多出一對角。
微彎的、深黑髮亮的,閃爍着瑰麗的光輝,細小的紋路讓角面看起來十分光滑,想必有着不錯的手感。
繆梨震驚得說不出話。
但震驚很快被警惕取代,她望着赤星,本能地嗅到些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
赤星的樣子不大對。他牙齒緊咬,胸膛鼓動,紅瞳再度放光,那光太過熾盛,令他無論看什麼都多出惡狠狠的意味。
菇冬見狀,手一顫摔了茶杯。杯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迸出許多分散的骨瓷。
“不好。”菇冬臉色發白地對繆梨道,“陛下發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