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諾

第8章 承諾

他們再聊起報讀學校這件事的時候,時間已過去了兩個月,對於全心投入學習中的學生來說,在沒完沒了的習題卷的擠壓下,這兩個月流逝得飛快,一眨眼的功夫時間便進入中考衝刺階段,但對於一直沉醉於白日夢中的林澤洺和張洋來說,時間並沒能在他們的白日夢中留下任何匆匆的腳印,留下的只有桌面上的口水印痕,奈何隨着時間進入衝刺階段,課堂上緊張的氛圍讓他們再難以安然入夢,於是從夢中醒來的他們,經過短暫的精神調整,便迅速地進入了備考狀態。此時他們身後的陳杏媚,臉上的淡定從容一如既往,毫無緊張之色,看似胸有成竹。比陳杏媚更為淡定的朱梅,在周圍的同學都埋頭蹙眉不斷地揮動筆尖時,她依然波瀾不驚地隨便翻翻書,日子過得還是像往常,不緊不慢,累了就趴在桌子上做一場白日夢,似乎對未來沒有過多的打算。只有鄧逸心有點反常,一向不太自信的他,此時居然也可以從容不迫,他的這份從容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源自他對美術特招的一無所知,這種一無所知讓他少了很多悲觀的想像。

雖然鄧逸心小學一年級便喜歡上畫畫,但由於家裏經濟條件的限制,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接受過正規的繪畫訓練。不過幸運的是,他天生對圖像特別敏感,畫什麼都能八分像,憑着這項技能,他剛到這個班便吸了不少粉絲,同時也引來了不少討畫者。正值劉亦菲、黃曉明版《神鵰俠侶》熱播的那段時間,他也在班上熱了起來,那時作為小龍女劉亦菲的迷弟,他也被拉進了小龍女的粉絲圈裏,不料,班上一個並不太熟的男生跑到他跟前,將一張劉亦菲的寫真照片擺到他眼前,拜託他幫忙將照片里的劉亦菲畫出來,對劉亦菲毫無抵抗力的他想也不想便接過了照片,可是當畫像完成後,他卻愛不釋手,甘願背負失信之罵名,將畫像帶回家中收藏起來,以致後來每次遇到那男生,他都不敢與他對視。

父親雖同意讓他去考川三中學的美術特招,但父親並沒打算讓他讀美術,只是想利用美術做跳板,讓鄧逸心順利領到川三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再選讀物理。在鄧逸心對未來的憧憬中,雖然畫家和物理學家的形象都未曾清晰地出現過,經常出現在夢裏的反而是籃球場上那個瘋狂奔跑的自己,但時下也只有美術才能幫他清理乾淨眼前路上的障礙,至於這條路通向哪裏,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陳杏媚的路則不同,川一中學的大門已隱若可見,就算川一中學的大門最終沒向她打開,她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推開川三中學的大門,只不過在她的選擇里似乎從來就沒出現過川三中學。為了弄清陳杏媚的意向,下課鈴響起后,鄧逸心並沒有像以往一樣隨同桌到走廊上放鬆一下,他從抽屜里抽出昨天發下來的預報志願書,轉過身來朝她問:“你打算填報哪個學校?”這份預報志願書是學校為了摸清學生報讀意向,好對學生做思想工作方便招生,沒想到現在方便了鄧逸心。

“川一中學,你呢?”陳杏媚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看着他問。

“應該是川三中學吧,我也想去川一中學,可是分數應該夠不上。”特長生的文化成績要求不高,鄧逸心的文化分數加上他的美術分數能讓他穩穩地考上剛被評選為省一級學校的川三中學,但對於川一中學這種為清華北大輸送人才的國家一級學校,他只能望而卻步。

“他們呢?”陳杏媚指着站在走廊上的張洋和林澤洺問。

“川西中學吧,林澤洺說要和楊晴選同一所學校,張洋的分數也只能考慮川西中學了。”鄧逸心琢磨了一下,如果他不考美術,單憑文化成績,他也只是剛好能上川西中學,但總比留在振文中學要好。“豬妹呢?”他望向正沉浸在白日夢中的朱梅。

“不知道,她說可能留下來,也可能不讀了。”陳杏媚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朱梅,然後平靜地說。朱梅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討論,身體如同一條被戳了一下的懶蟲蠕動了一下。

鄧逸心沉默了一會,接着將聲音壓低問:“班主任有沒有找你談過話?”

“嗯,他想勸我留下來讀高中,可是這裏高中的師資太差了,無論怎樣,我都要到川一中學去念高中的,我爸也給我打了保票,考不上就交贊助費吧,但我還是希望能考上去。”陳杏媚突然認真起來,臉上露出少有的嚴肅。

“嗯,贊助費挺貴的。”鄧逸心皺起眉頭,以他的分數,要上川一中學,他家得拿出一大筆贊助費,可是家裏的兄弟姐妹都在上學,如此一筆贊助費無疑會讓他家裏陷入經濟危機,而承受這個惡果的將是他的父母,所以就算這個想法曾經在他腦子裏出現過,也早已被現實扼殺在搖籃里了。

陳杏媚現在的成績報考川一中學沒太大問題,她憑着自己的努力,超越了喜歡用睡姿去上課的林澤洺,穩坐全班第一,倘若需要交贊助費,估計也用不着掏多少。因為前段時間的冬眠,林澤洺的分數有所下降,進入了中考衝刺階段,他的成績才有所回升,但早已被陳杏媚甩得老遠。這着實讓人嘆惜,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的目標只是川西中學。

“班主任也找你聊了嗎?”陳杏媚輕聲反問他。

“嗯,昨天數學課他把我叫到走廊單獨聊了,他說了一大堆好話,說如果我留下,學校會給我安排最好的待遇,優惠學費,重點培訓什麼的。

“你怎麼回他?”

“我說我要問問我爸,我知道我爸肯定不會同意我留在這裏念高中的。”師資問題無疑是他們想要離開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讓他們失望的還有學校那歷史悠久的設施。鄧逸心環顧了一下破舊的教室,除了前年剛換的講台和黑板,其他一切都老化到迷失年代,連牆灰也因為衰老而掉落,就在昨天的物理課上,教室後面的天花板掉下了幾塊老化的牆灰,砸在三個學生頭上,其中一個是楊言,她當場大喊一聲,暈了過去,不知道是驚嚇過度的暈厥,還是直接被牆灰給砸暈的,但能把人砸暈的牆灰,可見這牆灰的確是真材實料啊,可惜掉下來的不是一個蘋果,要不此地將會誕生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再放眼整個學校,估計只有校長那輛小車是新的。所以在家裏經濟條件允許下,誰還願意把自己的孩子扔在這裏用生命去上課呢?話說回來,今天能照常上課,學生和老師真是勇氣可嘉啊!

“嗯,估計是領導給的命令或指標吧,聽說這裏高中部的本科升學率不高,學校想留點好苗子,容易培養,可是我還是擔心師資,學校的老師有部分是在湛師大學畢業后,被騙簽了合同才委屈地到這裏任教的,聽說校長還壓榨他們工資呢,所以他們教得也不會太盡心。還有李超被籃筐砸死那件事我還沒忘,再加上昨天牆灰掉下來,雖然砸到的不是我,但我心裏的陰影面積又擴大了,誰不想往更好的學校去呢?我才不要那些優惠!”陳杏媚邏輯清晰地把學校的情況詳細分析了一遍,鄧逸心不斷點頭認同,他頓時覺得人真不可貌相啊,平時如此癲狂大笑的女生原來如此心細,清楚這個學校那麼多的潛藏遊戲,在看似淡定從容的表面下,潛藏着一顆強烈的追夢心。

“嗯,是啊,有好的苗子也要有好的師資才有保障啊!我爸和我說過,我村裏有兩個女生初中是在這讀的,她們情同姐妹,成績也不相上下,後來一個考去川一中學,一個因為家裏窮選擇留下,去了川一中學的女生最後考上了重點大學,留在振文中學的那個女生分數才剛過2B線。”鄧逸心說。

陳杏媚嘆了口氣,接着問:“你準備去考美術嗎?”

“嗯,試一試。”鄧逸心從容地點點頭。

“什麼時候去?”陳杏媚繼續問。

“下個星期一。”

為了讓鄧逸心安心考試,父親特意從深圳趕回來。美術考試的那天,天還沒亮透,父親就開着摩托車送他前往縣上的考場。一路上父親都沒有太多的言語,只管牢牢地把握着車頭方向。太陽還沒出來,劃過耳邊的風有點冷,隨風而來的是車輛的引擎聲,在下一秒便隨風而去。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天氣,鄧逸心的牙齒髮抖起來,在前面擋住風的父親卻像山一樣沉穩。不知不覺中,他伸出左手抓緊了父親的衣角,在他的另一隻手上,拿着一塊新買的畫板。

行駛到過江大橋交通開始有點堵,小車行駛緩慢,父親觀察了一下路面車輛的情況,果斷地在幾輛小車的空隙中開了過去。穿過幾個紅綠燈后,他們來到了川三中學大門口。

學校大門口上方掛着“川三中學”四個鍍金大字,不過上面的光澤已褪卻幾分。大門口兩邊整齊地種着一排小樹,小樹的枝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在大門口右邊不遠處,一輛小車剛停下來,一個女生便從小車裏鑽了出來,接着她在剛打開的後車廂拿過畫板,一個人走進川三中學,小車關上後車廂便開走了。接着,幾個背着畫板的學生踏着單車匆匆趕到。在大門口的左邊擺着一塊貼着大紅色海報的公告牌,海報上印着川三中學去年的升學率,顏色還嶄新鮮艷,像是特意為這群前來考試的美術生準備的。

父親停住摩托車后,鄧逸心拿着畫板跳下了車,和父親揮了揮手,便走進川三中學,在他手上除了那塊嶄新的畫板,還有幾支削好的鉛筆和一塊橡皮擦。

考場設在A棟教學樓樓頂的畫室里,畫室兩邊是寬敞的樓頂隔熱層,隔熱層是用紅色的方磚砌成的,在歲月的沖洗下方磚表面已變得暗紅,還斑駁地長着青苔,如同逐漸衰老的臉上的色斑,幸好撒在隔熱層上的一層陽光,讓這斑駁的青苔看上去和諧了許多。隔熱層前方有一條通道,通道起於左右兩邊樓梯的盡頭,中間接着畫室的門口,通道的一側築起一面高及鄧逸心腰間水泥圍欄,在歲月的滋養下,斑駁的青苔勢不可擋地爬上了這面高高的圍欄,圍欄上,貼着一張指示標牌,考生順着指示牌到了畫室門前。

畫室的門開着,一個掛着監考員胸牌的年輕男老師拿着一份名單站在門邊,在他旁邊擺着一張書桌,書桌上擺着一個白色的紙箱,紙箱上用墨水整齊地寫着三個毛筆字:座位號。毛筆字寫得老練,並非出自此監考員之手,聽說掌管川三中學美術科目的老師姓牛,名登,是個早已年及七旬的老年人,寫得一手好字,這字應該是出自他手,他的學生除了這裏的高中生以外,還有市裡一些愛好書法的上級領導,上一任的校長就是他的學生,還有上一任縣長也受過他的指點,所以牛登雖年事已高,但他占茅坑的本領還是很大的,更何況這是個能收費的公廁,收費還不菲。

鄧逸心進入考場后,監考員便讓他過去抽取座位號,他跟着隊伍走到紙箱旁,把手伸進紙箱,隨便抓起一張紙條便將手抽出,把紙條展開后,他發現紙條上的數字“18”也是用毛筆寫的,他拿着紙條,轉身面向第一組移動視線,很快,他在窗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張紅色的塑料高凳,在那張凳子兩邊的凳子上,已經坐着兩個女生,他繞過前面兩張凳子走過去坐了下來。座位是按圓形擺放的,在圓心處擺着一組靜物:一個陶罐和三個紅蘋果,陶罐和蘋果壓着一塊灰色襯布。在畫室的另一頭還有另一組考生,這樣的場面,沒上過專業培訓班鄧逸心還是第一次見,接下來的考試也將是他第一次對着靜物寫生,以往他都是對着書上的作品臨摹的,那是他在地攤上淘的書,雖然買來時書本已是殘舊,但對於他來說,那是他的啟蒙老師。

現實和想像的差別讓鄧逸心的手心開始冒汗,腦子缺氧,像被清了倉,空空白白,讓他不知所措,只能像木偶一樣接過了監考官發下來的素描紙,茫然地看了看他旁邊的女生,學着她把紙貼好,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像是要習慣一下這裏的空氣的味道一樣。將紙貼在畫板上后,他舉起手中的鉛筆對着靜物測量了一下,然後在潔白的紙張上畫下了第一根線條,線條用僵硬死板的姿態橫在白紙中間。他只好停下筆放下畫板,用左手握了握正逐漸僵硬、手心冒汗的右手,然後拿起橡皮把線條擦掉,咬着牙繼續畫下去。

考場的安靜清晰了鉛筆在紙上劃過發出的“沙沙”聲響,那些交錯的聲音逐漸化作一首熟悉的輕快小曲,使得鄧逸心漸漸放鬆了自己的身體。隨着時間的推移,眼前的靜物慢慢地在他的紙上浮現。

走出考場的時候,陽光已經將影子格外清晰地描在地上,空氣里混着稀薄的塵埃,在陽光下浮遊的塵埃格外活躍,也格外可愛。自從進入畢業班,鄧逸心好久沒能如此輕鬆地去感受陽光的輪廓了,他張大嘴巴貪婪地吸了一口混着塵埃的空氣再吐出來,然後踏着陽光走下了樓。

川三中學的大門外,守着一批伸着脖子盼著兒女歸來的家長,在人群中,鄧逸心迅速搜到了正坐在摩托車上等待的父親,父親正盯着川三中學的大門盼着他凱旋歸來,他擰着畫板快步走向父親。

“還可以吧?”父親一邊問一邊用兩條腿將摩托車架起。

“應該···可以吧,等成績吧!”鄧逸心從來不是個很自信的人,何況這還是他頭一次寫生,再者,美術考試本來就沒有太過規範的標準,審美也會因人而異,成績多少會有點意料之外,順利考完了便是好事。他輕鬆地跨上摩托車,父親將摩托車打着火,上了二擋,扭了扭油門,摩托車吼了兩聲便跑上了道路。

第二天早晨,鄧逸心剛坐下來,正在做卷子的陳杏媚便停下筆抬起頭,用筆戳了戳他的背脊問:“考得怎樣?”

“應該···還可以吧!”他轉過身說。對於一個沒學過美術的人來說,像不像就是他的審美標準,但當他走出考場時,在他腦子裏,那副畫就只剩一個大概的輪廓了,細節他真的不太記得了,所以他的這句“還可以”表達的更多是他心情上的輕鬆。

“考什麼的?”陳杏媚好奇地問。

“蘋果和罐子,實物寫生。”鄧逸心說。

“不是畫人物的嗎?你畫人物挺像的,可惜了。”陳杏媚笑着說。

“我畫蘋果也挺像的,哈!”鄧逸心第一次如此厚臉皮去開玩笑,不過這是一句不謙虛的實話。

“這樣啊,那快畢業了,幫我畫張畫吧,我給你照片。”一旁的朱梅笑眯眯地插進他們的對話。

“你太黑了,我畫不好。”鄧逸心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心情上的輕鬆讓他的言語也變得調皮,惹得朱梅想往他肩上狠狠地來一拳。他躲了一下,朱梅的拳頭擦過他的肩膀,然後他看着皮膚白皙的陳杏媚補了一句:“陳杏媚比你好畫。”

“那你給我畫張吧!”陳杏媚說著,又讓自己的哈哈大笑肆意舒展。

“哎呦,那你得好好賄賂我了!”鄧逸心用玩笑腔掩飾自己內心的澎湃,這可是讓他們走得更近的好機會,千金難買啊,還談什麼賄賂,這簡直是對自己耍流氓嘛!不過這流氓耍的還有點作用,至少旁邊的朱梅心理平衡了許多。

“請你吃棒棒糖,哈哈。”陳杏媚大笑幾聲,隨即便將笑容收斂,一本正經地說:“還是等考完試再畫吧,現在時間那麼緊,你得好好複習。”

“嗯,那你回去挑一張你的照片給我。”鄧逸心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我也沒有經常拍照,下周一我們班不是要拍集體照嗎?到時候看誰帶相機過來,我單獨拍一張,你拿那張照着畫就行!”說完,陳杏媚又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還沒停下,上課鈴便響起。林澤洺和張洋壓着上課鈴進了課室,緊跟着英語老師也夾着課本走進了課室。

窗外的陽光穿過破舊的門窗,安靜地躺在鄧逸心腳下,似乎是在偷聽這個藉著玩笑許下的承諾。這樣的承諾在當時豐富了當局者美好的幻想,只可惜未來容易走岔,他們終將各奔東西,承諾也終將不了了之。

又或許,承諾的不了了之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各奔東西,而是因為她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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