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變青蛙

亡者變青蛙

亡者變青蛙

某天,我們接到一件案子,從車上走下來的是往生者的父母,做廢品回收生意的爸爸穿着有些髒亂,填寫資料的時候,靦腆地請葬儀社的人幫忙,因為他不識字。他的眼球有點怪怪的,是斜視還是鬥雞眼,我也不清楚。

而往生者的媽媽,如果我穿3L尺碼的衣服的話,她應該穿7L。她流着口水,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跟老公一起來,應該是個生活無法自理的人。

兒子從車上下來了,只聽爸爸喊着:“阿輝,下車哦!”

那就叫他阿輝吧。阿輝面黃肌瘦,兩隻眼睛突突的,手腳都有點縮,嘴唇稍微有些破皮,應該是癲癇發作的時候咬的。往生者看樣子並不是很大,實際年齡說不太出來,但是看看身份證,已經三十歲了。

輝爸說,他這個兒子一生下來,病就一大堆,動不動還犯癲癇,醫生說養不到二十歲,現在養到三十,他也是儘力了。老婆這樣,他也不敢生了,阿輝是他唯一的兒子。

葬儀社老闆在旁邊,臉色倒不是很好看,問他為什麼,老闆說:“這個是里長通報的,感覺沒什麼錢,說不定還要倒貼。我這個月快月底了還沒開張,唉,不知道賺不賺得回來。”

喪事就是這樣,沒有陌生人會那麼好,悲天憫人地幫忙治喪,還是要算錢的。

前陣子遇到一個葬儀社老闆,手頭一次有三個案件,他搖搖頭,說:

“唉!喪家真是可憐,一個人去世,就是一個家庭的不完整,甚至是兩個家庭。唉,喪事這東西呀,還是少辦為妙,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是讓這世界美麗一點好。”

那時候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一場喪事可能是白髮人喪子,可能是喪父,也可能是喪偶,真的是讓一個家庭不完整。

假如這個社會的喪事少一點,會不會大家就更幸福一點呢?

大概三個月後,那個老闆還是沒接到業務。有天我又遇到他,他變成這麼說:

“最近怎麼都沒人死呀,再這樣下去我要喝西北風了,等等去醫院或者河邊撿撿看好了。”

原來這行也可以“跑業務”呀!

再說起阿輝的事,老闆想既然沒錢,那就速戰速決,三天將他火化。

輝爸滿臉不解地問:“有必要這麼趕嗎?”

老闆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有沒有錢,只好委婉地說:“你預算多少?你家的狀況我知道,里長有交代,你看你能出多少,剩下的我想辦法。”

輝爸拿出一本存款簿,說:“這些是這幾年阿輝領的補助金,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了,我盡了當爸爸的責任,平常生活我負責,這些錢是要給他自己辦喪事用的。”

老闆一看,不得了,四十多萬!要是全部用了,應該能賺不少。能撈就撈,能賺就賺,什麼三天火化,不給他弄個半個月以上怎麼划算。

於是,他推薦給輝爸最好的商品──

“阿輝沒讀過書……”

“那買個書包,再燒點書給他好了。”

“阿輝沒開過車……”

“那買個車給他好了,順便燒個司機。”

“阿輝身體不好……”

“那給他做個功德好了,請兩位師父。”

買賣就是這樣,我定價給你,你買得開心,覺得買得有用,別人也不能說什麼。但是有一點,這個老闆想賺卻賺不到,那就是塔位費。

老闆問輝爸:“為什麼不給阿輝買塔位呢?”

輝爸說:“阿輝一輩子都在房子裏,都躺在床上,我想把他撒在草地上或海上,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闆也就不勉強了,於是想盡別的辦法賺那四十萬。

輝爸每天中午都開那台回收車載着輝媽,帶一些零食、糖果來看阿輝。

他們有沒有想過其實阿輝已經三十歲了呢?

沒有,我覺得他們總是認為他們家阿輝只是個孩子,還是那個從出生到三十多歲都要他們照顧的孩子。

來到冰庫,輝爸總是牽着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輝媽,在阿輝面前說今天又給阿輝帶了什麼東西。

輝爸拿了兩個硬幣擲筊,問阿輝有沒有收到;沒有筊的時候,再問是不是缺了什麼東西,直到有筊為止。而問到缺了什麼,就向葬儀社追加什麼。

某天,有一個遠房親戚跟着來,對輝爸說:“你這樣會被騙很多錢的。”

輝爸臉色一變,“呸呸呸!什麼騙錢,我家阿輝以前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想買個玩具讓他開心都沒辦法,現在好不容易他跟我說他想要什麼,你憑什麼說我被騙!你怎麼能說他在底下沒收到這些東西!”

原本我也覺得輝爸很傻,但是在旁邊聽到這些話,也就算了。

在出殯前,老闆爭氣地把那些錢賺得七七八八了。

輝爸也很開心,他給了唯一的兒子一些在世的時候不能給的,給他唯一的兒子一些在世的時候不能用的,希望他在地下可以享用得到。

出殯前一天,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看阿輝。

阿輝已經被放在退冰區,等待隔日化妝了。輝爸、輝媽來看他的時候,老闆笑眯眯地介紹隔天大概的流程,並問妝要如何化他們才比較滿意。

突然間,從阿輝的屍袋旁跳出一隻青蛙,很小,卻跳得很高。輝媽蹲下來看着那隻青蛙,喊着:“阿輝!阿輝!”

輝爸仔細看,青蛙的眼睛大大的,四肢小小的,其中一隻腳還萎縮了,有點虛弱,正巧與阿輝神似。

這時候老闆靈機一動,說:“三腳蟾蜍帶財,肯定是你兒子化身的,感念你們的養育之恩,要叼着錢來孝敬你們。”

輝爸聽了,有點安慰地忍着眼淚說:“不用這樣,不用這樣,是爸爸沒有生好你……”

老闆又順勢補一句:“可是,我看啦,他說不定還想留在你們身邊,塔位的事情,你們再考慮一下好了,至少還有個地方可以去看他。還有就是你兒子生前的體質比較虛,最好還是放在大一些的廟裏,風水比較好,神仙比較多,那個××企業的爸爸就是放在那裏的,那種公塔比較沒用。”

輝爸開始猶豫了:究竟是要給他樹葬?還是要買塔位?輝媽卻抓住那隻青蛙說要回家養。

輝爸嘆一聲,說:“我再想想。”

隔天出殯前,輝爸激動地對老闆說:“昨天我夢到我兒子來找我,他說他來看我,好想我,希望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兒子笑,我從來沒有看見我兒子笑過。之前不論花了多少錢,只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兒子越來越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讓他繼續活着。現在能在夢裏看到兒子的笑容,我已經滿足了,我決定買塔位,多少錢都沒關係,我找親戚一個一個借!我想把他留在這個世界!”

老闆一喜,卻又眉頭一皺,似乎覺得不太妥,就對輝爸說:“你確定?這個是你情我願的,是怕你這樣買了負擔太大,你自己要考慮一下哦。”

輝爸牙一咬,說:“沒關係,你儘管去幫我看塔位,錢不是問題,讓我兒子好就好。”

老闆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嘆了一聲。於是輝爸借了錢,看了一個不錯的塔位。

這場喪事過後的某天,我在上班途中遇到輝爸和輝媽。

這天太陽很大,輝爸開着車,後面都是回收物,輝媽坐在車後面,把玩着手中的瓶子,瓶子裏面有一隻青蛙。

我想着那天老闆開心地說他賺了多少錢,心想:欠那麼多錢買了一個塔位、辦了一場喪事,真的值得嗎?

假如阿輝真的孝順的話,這樣真的是幫助他爸媽嗎?

老闆真的有錯嗎?他賣了他想賣的,輝爸買了他想買的,如此而已。

而身為旁觀者的我有資格像那個遠房親戚一樣,說聲“你那麼笨,被騙錢都不知道”嗎?

到公司后,大胖在抓青蛙,我問他:“抓來幹什麼?”他笑笑說他的鄰居養了紅龍魚,不知道吃不吃青蛙。

接着大胖回問:“冰庫一到夏天就一堆青蛙,你來了這麼久,不知道嗎?”

想着輝爸那張開心的臉,我沒回答大胖的話。

有時候,喪事不是喪事,只是想花錢買個不遺憾,跟買張贖罪券沒有兩樣,只要覺得值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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