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蒼茫

雙城蒼茫

雙城蒼茫

幾年前的一次閱讀經歷讓我遭遇了古城的夢魘。它襲擊了我,彷彿日全食那樣遮蓋了我蟄居的江城,半窗秋光頓時黯淡下去。“那時候節季已經進入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為多下了幾次雨,天氣已變得很涼冷了。”(《迷羊》)在郁達夫的《茫茫夜》《秋柳》和《迷羊》等小說中,皖城安慶被簡稱為“A城”,城池周邊被統稱為“A地”。

質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點鐘的時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輪船碼頭上,質夫辨不出方向來,但看見有幾顆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里。離開了碼頭上的嘈雜的群眾,跟了一個法政專門學校里托好在那時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後,他覺得晚秋的涼氣,已經到了這長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碼頭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下的旅舍似的旅館裏住下之後,他心裏覺得孤寂得很。

(《茫茫夜》·作於1922年2月)

船到A地的那天午後,天忽而下起微雪來了。北風異常的緊,A城的街市也特別的蕭條。我坐車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館去住下,然後就冒雪坐車上大新旅館去。

(《迷羊》·作於1927年12月)

小說中的A城,有點類似皖城在江上的倒影,彷彿揚子江波濤中的一抹塔影。“這清冷的A城內,攏總不過千數人家”。上世紀二十年代,郁達夫三次來皖省首府投親並任教,但寓居的時間都不長。他在紙上構築的A城,成了我重識皖城的另一路徑。那時的達夫就徘徊在皖城與A城之間,倘沒有近乎漫遊並羈留A城的內在閱歷,達夫作為個人的存在是不完整的,甚至連帶着皖城也不完整了。達夫死在南洋這麼多年,質夫仍活在A城,並在一個秋夜的風聲鶴唳中倉皇出走。如今,皖城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彷彿隨巨河漂逝而去,感傷是免不了的。說白了,沒了A城,不斷翻新的皖城再華彩也顯得乏味,或者它不再是那個皖城了。至於我,仍居住在當年達夫曾經暫寓的江城,不僅A城成了我的白日夢,而且雙城之間的歧路和多重迷霧,也令我沉陷其中。可以想像雙城疊加后的堅硬和脆弱,喧囂和靜秘,以及可能受制於一只手的非理性波動。兩種相反相悖的邏輯互相纏繞,使時空也在語言中扭成類似樅陽門叫賣的麻花兒。在皖城與A城的水天交接處,我必須隱身紙上,記下那些急速流淌或遲滯於斯的事物,並試圖給孤獨的質夫發一個短訊,請他在招商局碼頭邊的那個小旅館裏等我。

【詭秘的城堡】A城越來越像城堡了。只有它依然故我,拒絕大浪淘沙對城腳的侵蝕,固守着獨屬於它自己的隱秘。無論處於政治狂熱還是經濟高燒中,人們都習慣於對皖城動手動腳,刷標語,毀古物,挖路面,拆老屋,但A城依然故我,孤峻而自閉,決絕地顯現一種獨立意志。在A城,除非你沿着質夫在秋夜中游移的石板路進城,否則你幾乎找不到入城的門。“白天他若要進城……,頗非容易,晚上進城,因城門早閉,進出更加不便。”(《秋柳》)這沒什麼道理可說。你必須從北門進出。如果達夫活轉過來,他還是沒辦法。更荒誕的是,這個城堡的最高行政長官卻是質夫的“父親生前最知已的伯父,在A省駐節,掌握行政大權。”(《迷羊》)

這種感覺影響了蒼子對皖城的解讀。不過,一座完全陌生的A城會在隔淵相望的地方緩緩浮起。皖城已無任何城門可言,但無門之門卻更堅固、更難把握了。

這有點不可思議。後來他發現,質夫的內心充滿對A城的疑懼和悚栗,進城惶急失據,出城亦茫然無措:“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開門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靜無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實在有點不便,於是我的搬家的決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堅定起來了。”(《迷羊》)反覆讀之,A城的詭秘像煙霧一樣瀰漫開來,即便在某個細節或場景中也可觸摸到,比如:“在黑夜的空城裏走到天亮的晚上,……,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來摸去,另尋了一條狹路,繞道走上了通北門的大道。繞來繞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尋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彎想走到旅館中去的時候,後面一陣腳步聲,……”(《迷羊》)這一點,在達夫來皖城第一天的日記中也得到佐證:“在江湖上閑散得久了,一到了此地來服務的時候,很覺得恐懼的。像我這樣的人,大約在人生的戰鬥場裏,不得不居劣敗的地位。”(1921年10月2日)事實是,達夫來時正值皖城風起雲湧時:為反對軍閥“倪家黨”賄選議員以及李兆珍繼任省長,全城舉行了罷學罷工罷商的罷市運動。這在《茫茫夜》中有了交待:A城“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士成。”還有,“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是指“六二學潮”中被殺的學生薑高琦。

可以說,質夫從A城出走並逃離A地幾乎是必然的。“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城中的招商局碼頭上到了一隻最新的輪船,一點鐘后,要開往上海去的。……不多一忽船開了,碼頭上的雜亂的叫喊聲,也漸漸的聽不見了。質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見A地的一排燈火,和許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後邊去。他獃獃地立了一會,見A省城只剩下了幾點燈影了。”(《秋柳》)令人驚愕的是,質夫在A城的命運竟預言了達夫後來在皖城的遭際:一九二九年秋他應聘為安徽大學教授,不到一個月就被教育廳長程天放側目,欲以“赤黨分子”罪名加以迫害。幸虧從好友鄧仲純處獲悉這個卑劣的陰謀,達夫及時逃離了皖城才幸免於難。後來他做詩為證:“京塵回首十年余,尺五城南隔巷居。記得皖公山下別,故人張祿入關初。”達夫自註:“遇鄧仲純,十年前北京鄰舍也。安慶之難,蒙君事前告,得脫。”在堂而皇之的名義下,權力者可以為任何非正義的殺戮找到借口。郁達夫成了待宰的“羔羊”,於是他只能選擇逃亡,並以質夫的名義在紙上第二次逃亡。

如此看來,A城在蒼子閱讀前就更像城堡了。如今他身處皖城與A城之間的模糊地帶,像一個騎着紙馬的悲情騎士,一個荷戟彷徨者。他認定小孤山以下的巨河上,必有一張老光碟在A面和B面之間不停翻轉,那兒有遺落在深巷裏的凄傷故事,也有遊盪已久的舊朝幽靈。

【北門之北】倘對號入座的話,那麼蒼子是住在A城的北門以北。據老人說,北城門既高且深,上面建有亭閣和炮台;出城門有弔橋,下面是寬約十五米到二十米不等的護城河,兩岸垂柳依依。但皖城早沒了北城門(集賢門),一點痕迹也沒。當他站在空曠處面對這片“無”,城門的幻影反倒在腦海中迅速葳蕤———那沉陷的中軸線正好穿過北正街上坡處,灰濛濛的城樓影子投向喧嚷着的紅男綠女和滾滾車流。

出了北門,A城“向北的那一條鄉下的官道”,如今成了通向集賢關的通衢。這是蒼子在皖城生息的主要街道。他第一次閱讀A城就產生了親近感,因為他與質夫任教的法政學校相距不遠,並且同為異鄉人。不過“移植”二十多年,他早沒了異鄉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被皖城同化而自以為是呢,還是感覺日漸遲鈍、麻木。當然,一個人移植他鄉能否生根開花,在很大程度上還取決於女人。質夫心底有正氣又有些頹廢,他的性苦悶總是與憐香惜玉糾纏在一起,“目下斷絕女人有兩三個月之久的質夫,只求有一個女性,和她談談就夠了,還要問什麼美醜。況且昨晚看見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質夫已動了一點憐惜的心情”(《秋柳》)。質夫逢場作戲,達夫擅長描寫情色,在假道學橫行的前“五四”時代,其《沉淪》描摹性心理,跟“放足”的潮流一樣充滿解放的激情。補充說一點,那時皖城的煙街柳巷不少,官方並不介意,甚至還搞出匪夷所思的“花絮”來:一九一一年秋革命爆發,省垣風雨飄搖,皖撫朱家寶焦頭爛額之時,正值“省垣四大名妓”評選揭曉,一本專刊《艷奩花影》更像廢銅爛鐵上浮出的綠蕊。

質夫和達夫都飽受壓抑,因此不可能在A城呆久。

一九八四年深秋蒼子移居皖城。那時北門女人在春秋季喜歡穿風衣,大風從北關浩浩蕩蕩地長驅直入,她們像芭蕉那樣在風中搖擺並且綠肥紅瘦。蒼子早年相識的女人大都集中在北門以北,其中一個鋼琴教師,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八年後成了他的前妻。這之後他相繼認識了幾個女人,其中X愛好寫作,有女人味,相處得比較浪漫。她說她家鄉梨花開得鋪天蓋地,素白得叫人心慌,很像初戀的感覺。她父親曾為空軍軍官,因接觸過放射性物質,轉業不久就得白血病死了,最後是否葬在梨園不得而知。世上既有無花果,當然也有無果花吧,於是X成了他命運中的“無梨花”。

然而歷史上的集賢北門總與突圍相關。一九○七年,徐錫麟起義攻佔軍火庫陷入困境,也曾想到炮擊北門奪取一條生路;後來馬炮營起義失敗,也與拿不下集賢門直接相關。幾乎在同時,陳獨秀這個叛逆之子離家出走,他衣衫單薄地穿過北門,踽踽行走在刀子樣的北風中。蒼子認識一個朋友叫章惠,他得過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在一家陶瓷廠做臨時工,干制陶、燒字的活兒。章惠對皖城歷史和收藏相當痴迷,有一次在建築工地發現了“楊氏試館”石匾,此物乃馬炮營起義的重要見證:楊氏試館是革命黨人聯絡和聚眾開會的秘密機關,位於三祖寺巷20號。若干年後見到他哥,他說章惠死了好幾年了。

當蒼子獨自在黑暗中傾聽巨河的濤聲,便是皖城與A城重疊之時。一陣緊似一陣的浩大江風撞臉而來,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故人舊物洶湧而起,瑟瑟有聲。除了浩大、怒響的濤聲,還隨風飄來船夫的號子、抬工的吆喝和一群悲鸛的鳴叫。質夫和達夫想必也聽見了。正是它們和他們以及衰朽和新生,囂和靜,祭歌和童謠,恆定和變數,裹挾在無邊落木瀟瀟下之中,又播撒在隨滾滾巨流而來的獨木舟上。

【出城券】問題是,質夫時常為進出城犯愁,因為那時須持“出城券”。有天晚上質夫想到北門外散散心,“幸虧這一條路是沿着城牆溝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牆的輪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還當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標。……走到北門城門外的時候,忽然想起城門是快要閉了。若或進城去,他在城內又無熟人,又沒有法子弄到一張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決的”(《茫茫夜》)。另一次,他在城中吃花酒至夜深,“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出城券大約就是通行證,但也不全是;類似月票,但不是可購之物。說到底,出城券代表了一種奇怪的權力,一種維持城堡統治的權力。且看“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着二元的賄賂呢”。這無疑敗壞了質夫出城的感覺。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道上,跌來碰去地走回學校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城下唱送葬的輓歌的樣子。”(《秋柳》)

蒼子原指望在龍山路口小郵局的古董地攤上發現出城券。可是沒有。本城收藏家們甚至不知出城券為何物。這不能不令人遺憾。看起來,當下皖城人很難想像A城人手持出城券的樣子。然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蒼子也有過類似的“券”:一種自行車牌,被警局譽為具有“防盜功能”的車牌。它分成兩半:車上固定一半,鎖車后從中間抽掉另一半,兩半合一才能看清車牌號,據稱小偷竊車后無法擁有另一半,因此極易被查獲。相關部門大張旗鼓地宣傳,並指定時間、地點讓市民拿錢更換,揚言要在街頭嚴查、扣留無牌車,“罰你沒商量”。排了好長的隊花錢換了塑料新牌,不久便發覺上當了:其一,再笨的小偷也會將固定的一半撬掉,另一半形同廢物;其二,規定期限過後,交警根本沒在路上盤查。原來是變法子撈錢。後來大賣特賣城鎮戶口,再後來是圈地造屋賣房,也是此類把戲。想想看,草民多麼容易受到權力愚弄和損害,哪怕是最易識破的低劣圈套。

奇詭的是,A城人認為平常至極的,當下皖城人已覺得稀奇古怪了;A城人以為怪誕不經的,當下皖城人已習之若素了。在蒼子看來,只要身處城堡之中,你必得持有各種出城券或通行證,諸如當年的票證和糧油證等等。無論如何它劫持你,你成了它的幸福的人質。這麼一想,達夫何以讓A城主角叫“質夫”,是頗有意味的。“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還是盧梭說得對。

【巷口】近二十年來,皖城迷宮似的深街幽巷謎一樣地消失了,看不到了。沒了這些蛛網狀的深街幽巷,那些名人故居、歷史遺址、亭台寺廟,便喪失了原生的背景和縱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在A城,達夫寫道:“一出後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的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裏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迷羊》)

徐悲鴻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也曾在“狹巷”徘徊。那年悲鴻來到女弟子孫多慈家中暫住了一段時間,孫父以師禮相待,但求婚遭到拒絕。孫多慈愛悲鴻,但缺少那麼一點衝破世俗的勇氣。當時孫家住在汪家塘方家大屋,那兒也是街巷輻輳之地。想想看,悲鴻因求婚受挫而彳亍於皖城幽巷,該是怎樣一種感受?也許那曲曲彎彎的古舊“狹巷”,正與他充滿焦慮、迷亂、孤獨和彷徨的內心相吻合。“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幾分鐘,我終於捨不得這樣的和她別去,所以就走向了北。”(《迷羊》)“巷口”是執手無語的離別之地,也是讓人彷徨張望之地:“在巷口立了一陣,走了一陣,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陣,這時短促的秋日,就蒼茫地晚了。”

質夫的感覺真好。回過頭再看,豈止是“短促的秋日”,人的一生也如此,經不起幾番折騰便“蒼茫地晚了”。其時悲鴻也好,達夫也好,距人生的終點不過十來年光陰。這不能不令人扼腕。問題是身處其間的彷徨者該走向哪個巷口?二十年前,蒼子曾站在四方城的某個巷口東張西望,急於找到走出“迷宮”的路。他奇怪,巷口與巷口之間竟沒行人。就在目迷神渺的一剎那,忽聽一片嘆息般的秋葉的凋零聲,青灰色的寂寥便慢慢圍攏而來,低盪着一種幽暗且憂傷的東西。

獨立市橋人不識,

一星如月看多時。

當年達夫徜徉於皖城的書肆報鋪之間,苦心搜求清代詩人黃景仁遺著《兩當軒集》,一直未得手。後來還是學生張友鸞幾經周折,為他搞到這本詩集。達夫最欣賞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中這兩句詩不是偶然的。詩中瀰漫開來的寂寞、孤獨與清傲,正與達夫的心境契合。黃仲則一生坎坷,貧困潦倒,三十五歲病歿於流浪的道途。達夫慨之嘆之,專門為他寫了一部小說《采石磯》,重現那一星孤懸的清寂和留在蒼黃人間的眼神。

【行旅的碼頭】必須承認,蒼子躊躇於A城與皖城之間的小徑,成了純粹意義上的旁觀者。他眺見質夫的身影在A城的江邊下船時,達夫正逃離皖城直奔碼頭。“蕭條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滿了城中。黃昏的燈火,一點一點的映在空街的水瀦里,彷彿是淚人兒神瞳里的靈光。以左手張着了一柄洋傘,……偷偷摸摸,走近了輪船停泊着的江邊。”(《迷羊》)凄清傷感的景緻以及風聲鶴唳的冷緊氛圍,足以讓他對A城抱有憂懼和留戀混合的情感。然而到了世紀末,在幾乎所有的江城碼頭,客輪、候船廳、輪渡這些強悍的事物,已被崇尚高速的時代遠遠拋在身後。如今還有誰買船票在江上航行?還有誰夢見在細雨霏霏的輪笛聲中送別友人?說實在的,它們早被淡忘了,如同舊曆中漸漂漸遠的荷燈。若不是寫作此文,蒼子不大可能想到它。當年坐客輪旅行恍然有隔世之感。有天晚上,他想踏勘當年達夫逃離皖城的招商局碼頭,爬上華燈璀璨、角亭相望的防洪牆漫步,但見巨橋橫越,鐵駁如梭,卻見不到一艘客輪哪怕是一葉小舢板兒。江空沉寂,萬物漸失,一切皆靜悄悄的。

從前在黃昏聽數百隻烏鶇從灰濛濛的江空飛鳴而過,在他是難忘的經歷。近年常讀到這樣的報道:鳥販子在江南江北的湖區暗置“天網”捕捉鳥類,不少鳥兒撞入其中慘烈掙扎,最終死在“天網”上,沒死掉的統統被捉入籠子。他認定所有孤單飛過的,正是那些倖存者的後代。蒼子見過這樣的“天網”,它們由竹竿撐起長約百米,網線細若無痕,一旦鳥兒撞上,幾無掙脫的可能。目擊網眼上掛着一具具羽毛翻張的風乾的鳥屍,你不會認為這世界仍完好如斯。

巨河就在眼前,可你忽覺離它愈來愈遠了:無須在此汲水,也不必借舟渡江,自然也不用在此惜別。

記得那年秋天與X去江邊看蘆葦。秋光熟透了,陽光橙黃橙黃的,但蘆葦實在太稀缺了,從前那種蒼茫葦盪是很難尋覓了。後來找到一小片蘆地,再後來江風猛刮起來,他和她躲入葦叢。在那兒,有混亂的內心所必有的風吹草動,也有宛若舊年的凄清蟲鳴。他發現從飄忽不定的葦尖看巨河,它奔走的姿態更接近一群蒼鷺在夢中飛過霜天的姿態;而大渡口在深秋會變薄,變輕,飄逸着一片迷津般的幽藍。也許,這就是A城和皖城不可分離並持有恆定本質的內在秘密?

【羊】在A城的菱湖,質夫看見“遠近的泥田裏,還有許多荷花的枯乾同魚柵似的立在那裏,遠遠的山坡上,有幾隻白色的山羊同神話里的風景似的在那裏吃枯草”。(《茫茫夜》)這景物深蘊着宗教意識,後來成了小說《迷羊》的題旨之一:“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把它交出來,交給一個比我們偉大的牧人的,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教會裏的祈禱和懺悔,意義就在這裏。”

在新千年,在菱湖公園門口,蒼子看見攤主烤羊肉串忙得不亦樂乎,一邊是鮮紅羊肉在火中烤出油滋滋的膻香味,一邊是饕餮食客的滿面油光。不遠處,還有生意火爆的肥尾羊火鍋店,以及麥當勞、肯德基。這兒沒有吃草的羊,也沒有佛陀和上帝在俯視。當然廟宇是有的,教堂是有的,還有一隻全球化巨獸在打盹。他堅持認為,羊的真正悲哀在於它一再充當替罪羊,在歷史事變中讓真正的元兇逃逸,並不斷潛入這片飽經磨難、怪圈輪迴的“A地”。他尊重達夫內心的選擇和質夫更隱秘的祈禱方式。“神歡喜一個有罪的人悔改過於歡喜九十九個正直的人無須悔改。”

今夜天空的鉛灰色將註定滲透到一行行墨跡中,而隱秘的逃亡正在成為他的暗疾。

【西門哀歌】西門是三水(長江、皖河、鴨兒塘)匯合之地,是皖城人眺望和撫摸落日的地方。落日在最後一道古城牆上烙下它通紅的面影,但西風從未停止吹拂,它總是在衰敗、枯寂中呼嘯而入,將去冬的落葉和殘秋的草屑一併吹起、旋升,掠過鴨兒塘、前街的大片棚屋和四方城的醬坊、茶樓,將大觀亭廢址上墨綠的枸櫞樹吹得一個勁搖晃。

與東部新城相對,西門一直處於蒼涼似血的黃昏狀態。自從石化廠建在老城西北,這兒便終年飽受廢氣污染;加上最近二十年大拆遷一浪高過一浪,皖城僅西門殘存着舊街區和一截古城牆(它反諷式地立於第二監獄內),成為雞血石般的迴光返照。

這光景恍若一場大火中仍在冒煙的殘留物,或者吹簫人飄掛在葦盪深處的凄婉餘韻。如今再看西門,便如同歲月相框中的一幀遺照……。說實話,今人已很難想像質夫如何出入西門了,“在西城外各處小山上跑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腳,走上接近西門的大觀亭去,想在那裏休息一下,……。原來這大觀亭,也是A城的一個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墳墓,上面有幾處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過飛逸的長江,便可看見江南的煙樹。北面窗外,就是那個三角形的長湖,湖的四岸,都是雜樹低岡。”(《迷羊》)倘說振風塔是皖城之舟的桅杆,那麼沒了大觀亭的巨舟,便失了尾舵,傷了元氣。

西門是輓歌之門,迷津之門。西門的正名叫“正觀門”或“八卦門”。一二七九年,文天祥被俘后押送北上,船經皖城時在西門江邊停靠,由此轉陸路。他即興吟了一首《安慶府》:“風雨宜城路,重來白髮新。長江還有險,中國自無人!梟獍蕃遺育,鱣鯨蜇怒鱗。泊船休上岸,不忍見遺民。”雲悲濤憤!錚錚鐵骨!他戴着木枷穿過西門,拖着沉重步履走在深街陋巷,走在四年前被知府范文虎拱手獻給伯顏的哀城裏。也是在西門,民國初徐錫麟的遺骸從馬山墓穴被取出,在西門外的同善堂重新備棺殯殮,在凜冽西風的吹送下由都督特派員和烈士胞弟徐錫驥以兵艦接回故土。然而,徐錫麟為之奮鬥的民國又怎樣呢?這裏說一件“小事”就夠了:一九三四年前後,時任省政府主席的劉鎮華,因其妾劉氏與衛兵發生曖昧關係,竟在夜晚親帶衛兵強攜劉氏到地藏庵後面的小土山上(今西門第一製藥廠附近),將她推入事先挖好的土坑,倒入石灰,然後用土掩埋並壓下大石頭,劉鎮華在現場監視許久才離去。那個衛兵的結局也可想而知。

獨秀晚年發現,他一生致力於剷除愚昧和專制,倡導科學和民主,也歸於失敗。他死後五年,棺木由一條民船載着從重慶漂流而下,抵達皖城后從西門進入,暫厝於太平寺,后安葬於北門之北那荒草恣肆的曠野。歷史本該在此稍作停留並沉思,至少聽聽慘淡夕照下的歸鴻哀鳴吧,然而沒有。它慌不擇路地匆匆而行。皖城如同慢慢燒至熔點的青銅鑄模,等待兩代人被鑄好后再消失於那不斷重複的黃昏。

巨河仍滾滾東去,只是又打了一個死結般的渦漩而已。

二十世紀末的黃昏,西門那片低矮擁擠的貧民窟,一度成為民間詩人聚會的老巢兒。三教九流,男女混雜,煙霧騰騰,一派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葷言無忌的私密景象。這兒聽不到市聲,也不會受到監視。他們衣着不整,面孔“憤青”,騎着破舊自行車,抽着劣質煙,蹺着二郎腿,吹起詩和女人直到夜深不忍散去。當然,這樣的民間狂歡並沒有持續多久,它不可避免地消失於推土機下,樹倒猢猻散,詩人們“流離失所”,西門也結束了它不見經傳的小詩歌年代。說白了,詩到底與富貴無緣,也與權力無涉。倘當了官,當了老總,便牛逼得目中無人,再聚會也變味了。於今想來,那不定是西門最溫厚的黃昏,也許已成為紙上A城的一部分。“走進西門的時候,本來是幽暗狹小的街上,已經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燈了。西門內的長街,往東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熱鬧的三牌樓大街,但我以為天已經晚了。”(《迷羊》)

是的,天已晚了。這時候只需樹上一二聲衰弱的蟬鳴,便會讓你浮見萬木蕭索的一川秋景。接下來的事情不必多慮了。蒼子的回想在哪兒結束,達夫的小說便在哪兒開始。

【兩條直角相遇的迴廊】蒼子後來發現,將皖城與A城榫接在一起的,其實是被人們忽略的一些很小構件。比如,A城同仁醫院和皖城海軍醫院皆有“兩條直角相遇的迴廊”。它既堅實又虛幻地浮現在雙城之間,還隆起一點坡度,尤其拐彎的迷人直角將你帶入幽深,像熱帶魚群一樣游來游去。“迴廊檻外,西面有個小花園,南面有塊綠草坪,沿邊種着些外國梧桐,這時候樹葉已凋落,草色也有點枯黃了。”(《迷羊》)蒼子每次去海軍醫院看病或看望病人,都要經過這個“兩條直角相遇的迴廊”。

世紀初的一個秋天,蒼子的雙胞胎誕生在這家醫院,“迴廊”成了姐妹倆泅渡到這個世界的見證。他寫道:“一百年前的同仁醫院早換了名字/但哇哇的啼哭還是驚動了那個傳教士/和走廊里花言巧語的‘醫托’/一百年流光如嬰兒發黑的胎便/那遺傳之物如同一聲嘹亮/直達蒼黃穹頂,繼而隱入眸子深處。”他注意到牆角那個膠袋是在夜幕褪盡之後。沒想到那裏面血糊糊的一團,竟是姐妹倆的胞衣———倒像是她倆從彼岸泅渡到此岸的泳衣。它被委棄於鐵搖床的腳邊,塞入無物不可裝的紅色膠袋。

九月之夜仍然燥熱,蒼子來到塘邊那片樹林,坐在清涼微濕的石椅上,感受樹隙間灑下的暗綠星光。後來索性躺着,仰視那些像皖城也像A城的蒼鬱古木,竟有將望遠鏡拿倒了的感覺,眼前的一切愈來愈遠,漸與百年流光渾為一體,直到一顆涼浸浸的露珠擊中了眉心。

【旅館】旅館的本質類似蒼茫的草色,在一年一度的季風中或榮或枯,時濃時淡。如果大地上沒有千奇百怪的旅館,誰能想像候鳥在遷徙中會找到棲停的濕地或岩穴?旅館讓蒼子想到“逗留”“客居”“浪跡”“羈旅”這些詞。它是傷感的,愁郁的,寂寞的,充滿了霧氣、逝水和遊離的氣息。質夫第一次抵達A城,下榻的旅館是“碼頭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下的旅舍似的旅館”。後來第二次來A城,“只見灰塵積得很厚的一盞電燈光,照着了大新旅館的四個大字,毫無生氣,毫無熱意的散射在那裏。”哲人說,活着已屬不易,要解釋如何活着就更困難了。然而,浪跡者能夠藉助旅館看清他自己擁有的東西太少,未曾擁有和無法擁有的東西又太多。幾年前,蒼子在距皖城幾十里的浮山找不到一家旅館,為此只能在農家過夜。窗外蟲鳴急如驟雨,他恍若置身古老的客棧。

他認為,旅館不應僅僅理解為空間概念,那些消失、遺棄在年代深處的舊寓所,總給人以烏暗客棧的感覺,所謂“客里似家家似寄”。古人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感悟殊深也。

時間正在塗改一切。想想看,“茶房”“弔膀子”“茶博士”“打無線電”“牙行”“萬牲園”這些稱謂,在當下皖城無人能懂,或者極易被誤讀,但在A城卻再普通不過了。如今皖城人稱“網蟲”“驢友”“劈腿”“小三”“屌絲”“微博”,在A城肯定無人領會。奇詭的是,在紅塵滾滾的當下,旅館的意義也被悄悄偷換了,那些開鐘點房的人大都是本地人,他們既非旅客也非遊子,他們需要客房從事秘密的勾當。然而旅館的本質不可能被改變,正如窨井不能改變水井的本質,立交橋也不能改變河橋的本質。

【深秋的薄暮】“一九××年的秋天,我因為腦病厲害,住在長江北岸的A城裏養病。正當江南江北界線上的這A城,兼有南方溫暖的地氣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後,天天只見藍蔚的高天,同大圓幕似的張在空中。”(《迷羊》)

A城外的深秋景物,如今在皖城之內了。兩城人都感到巨河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地轉涼、變冷,並習慣了薄暮時分的水起雲落。“寒風一陣陣的緊起來,四周遼闊的這公園附近的荷花樹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變成了黃色,舊日的荷花池裏,除了幾根零殘的荷根而外,只有一處一處的瀦水在那裏迎送秋陽,因為天氣涼冷了的緣故,這十里荷塘的公共游地內,也很少有人來,在淡淡的夕陽影里,除了西飛的一片烏鴉聲外,只有幾個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間挖藕的聲音。”(《迷羊》)“挖藕的聲音”似乎帶有潛藏的性意識,達夫常用“藕”來形容女子的肉體,而質夫對秋天的病態敏感也與風塵女子相關:“我只曉得手裏抱着的是謝月英的養了十八年半的豐肥的肉體”,肉慾,憐惜,愧疚,憂鬱,最後都糾結在一起成為撫觸秋天的酵母了。

A城外的秋光老了。

蒼子對秋天的氣味很敏感。醫生說他是天生的過敏體質,由上一代遺傳給他然後由他遺傳給下一代。是的,女兒亦如此。他受不了在落葉喬木下舞弄紅綢的佈道者,受不了遇見在A城消失又在皖城出現的鼓噪者。比如那個“刻舟求劍”的楚人,何以要遭受那麼多的嘲諷和奚落?當劍從舷邊滑落下去時,他也許正迷惑於水妖的歌聲,抑或在想像中揮灑着飄逸如水草的劍舞。他抓着空空的鞘大叫:我的劍!我的劍!渡舟上的人一律用怪怪的眼光盯着他:瞧,這個可笑的笨蛋,像個瘋子!有一點他們說對了,他是一個落在流水後面的人,一個不合時宜的傢伙,一個孤獨者。

人的一生有堆石頭的時候,也有扔石頭的時候,到後來只會撿石頭了。帕斯卡爾說:河流就是前進着的道路,它把人帶到他們想要去的地方。照我看,帕斯卡爾未免有些天真了。這麼多年我一直住在巨河北岸那條灰濛濛的街道。我不想順流而下,不想去追逐那條萬眾矚目的金魚。但我也不會在早晨空着肚子訴說夢境。本雅明是對的。A城也許是我想去的地方,那兒有質夫寓居的旅館,遠眺巨河的天柱閣,也有用石頭壘砌的幽藍建築。如果哪條河流願意帶我去的話,我想在大觀亭把欄杆拍遍,然後挎着楚劍,手提一壺酒,去會見那些死了多年的幽靈,並把那些扔掉的石頭撿回來。

太陽在變臉,早年的河流已成故道,還有誰站在恆定的根基之上?

質夫仍在A城寫着小說,“回到學校之後,他又接着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已經出版了。”寫作中的逃亡是更隱秘的逃亡,不可能總有“行燈”照着。當質夫被迫出走A城,“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來送行,這種燈大約類似馬燈吧,那時燈籠已廢棄,“行燈”照着質夫在黑暗中倉皇移動的腳。看來,“逃離”是同時生長在皖城和A城的茁壯植物,問題是誰也無法逃離他所置身的詭秘城堡。寫作註定成了一種逃離方式。“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或半個裂縫,因為還有生活……/這就是我。”佩索阿深諳其妙!在我和他之間必定有個裂縫,正如在質夫和達夫之間也有個裂縫。那麼,所有的裂縫加起來的總和,是不是等於將皖城和A城分離又黏合的那種虛無之力?

二○○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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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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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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