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雪打斷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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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假的閑暇中讀《傑克·倫敦小說選》。小說中充斥着零下六十度的逼人寒氣,“沒有一絲風吹動這片結滿白霜的樹林;林外的嚴寒和沉寂,凍結了大自然的心臟。”如果我把牆上的雙鹿牌溫度計放到書裏面,我想它會立刻痛快地爆掉。那是靠近北極圈的加拿大淘金小城———道森,以及包圍它的白皚皚的、無邊寂寥的荒野。一百年前,年輕的傑克·倫敦與眾多淘金者、拉雪橇的群狗一起蠕動在風雪中。“小河灣的水面已結起了薄冰,冰層正在隨着飛逝的光陰加厚。每天早晨,那些辛苦的、手僵腳硬的人,全要扭轉蒼白的臉瞧瞧湖面上是不是已經封凍。”與之對照,如今的冰層正隨着不斷加厚的光陰而變薄變脆,冰山在無聲無息地崩潰,佈滿紅藻的海平面在上升。

可是沒過幾天,慣於暖冬的長江流域就遭遇了暴風雪。現實似乎在模仿小說中的世界。這種想法讓我感到驚訝。窗外呈現着罕見的暴雪止息后的寂靜,而我彷彿在寒冷的驛棚中讀淘金者的小說。總之,里裡外外都灌滿了肆虐的冰雪。在讀到那個叫梅森的淘金者被大松樹壓死之後,電視裏播報了各地發生雪災的消息。高矗的高壓輸電鐵塔結滿了厚厚的冰凌,湖南有三個電工爬上去敲冰,鐵塔突然從雲霄中像油條一樣癱軟下來,仨人隨之在寒空中劃出三道弧線……

傑克·倫敦的小說里一直在下雪。他寫了一個叫大衛·拉斯蒙森的美國蛋商,販運一千打雞蛋到道森去賺大錢,途中經歷了難以想像的挫折與險境:“他跟人斗,為的是留住他們;他跟狗斗,為的是不讓它們走近雞蛋。此外,他還要跟冰、跟寒氣,跟他那隻不會好的凍腳的疼痛鬥爭。新的肌肉一生出來,立刻長了凍瘡,結成硬塊,終於爛成一個流膿的大洞,幾乎連他的拳頭都塞得進去。”他的原則是,誰也不能靠近裝滿雞蛋的箱子,包括他自己:即便餓得要死,他也不會動它,寧願吃別人途中丟棄的馬皮。例如,在途中橫渡本乃湖時,衝天的大浪將船置於將傾欲覆之中,前面已有一艘船翻沉了,於是兩位隨行記者放棄了敲冰和戽水,將所有的行李和麵粉、腌肉、爐子等東西扔到水中,當其中一個準備扔蛋箱時,拉斯蒙森拔出了手槍,“住手!告訴你,住手!”這時帆翼的纜繩突然斷了,它的下桁橫掃過船面時打斷了記者的脊樑,他掉到冰水中死掉了。蛋商的盤纏提前花光,他只得返回出發地再次貸款。重新出發仍面臨同樣的風險。兩個印第安人被拉斯蒙森雇作雪橇夫,在僱主手槍逼迫下歷盡艱難,走過冰橋時,“積雪之下掩藏着一個未結冰的空洞,一個印第安人就此送了命。他沉得很快很乾脆,好像刀子插到薄薄的奶油裏面,立刻給浮冰下的河水沖得看不見了。”在蛋商那裏,販雞蛋到道森城“淘金”是他心中的最大目標,此外一切皆可不擇手段。結果其中一個在雪途中喪命,另一個趁着月色逃走了。

讀到這兒,閱讀被連續的暴風雪打斷了。記者對電工仨的死亡現場作了追蹤報道。血跡凍結在積雪中,旁邊的一堆鐵塔像麻花一樣扭曲着。我判斷他們是臨時工或者合同工。果不出所料。在整個壟斷企業的結構裏面,來自農村的合同工處在最受漠視的底層,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都得他們去干。處在頂端的是大權獨攬的少數幾個人,他們拿着令人咋舌的高額年薪,坐在溫暖的空調屋裏遙控指揮,有險情就下命令,有功勞就歸自己名下,有人死了就表彰慰問,然後號召學習,再發一筆撫恤金完事。據報載,這幾個電工本已回到鄉下老家準備過年,一接到公司電話便在交通嚴重癱瘓的情況下,與一百多位老鄉租車趕往城區,到達某站點時又接到公司要他們返回鄉下搶險,任務完成後公司又通知他們去省城。此時,高速公路已封閉,他們只能坐長途客車然後轉火車,顛簸十多個小時后趕到省城。出事前,他們已連續工作好幾天,每天早上五時起床,工作到晚上十時甚至更晚才下班,有時中午還吃不到飯。他們敢於面對圍裹而來的漫天冰雪,卻無法明白左右自己命運的陰沉力量。

拉斯蒙森終於到達了道森城,雞蛋賣上了好價錢,一舉凈賺一萬八千美元。可是傍晚時,一個買蛋人告訴他:“喂,告訴你,他媽的!你知道嗎,那些雞蛋都是壞的!”拉斯蒙森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他用斧頭劈開所有箱子后,發現確是臭雞蛋后,他上吊自殺了。作者寫道,“在他的意識里,他的前景是道森,他的背景就是那一千打雞蛋,而在這兩者之間飄動着的他的自我,總是竭力要把這兩者拉攏來合成一個閃閃發亮的金點。而這個金點就是那五千塊錢,這是他的思想的頂點,也是他可能有的一切新念頭的出發點。除此以外,他不過是一部自動化機器。”(《一千打》)換言之,他的預算成本中,不可能計入人的價值,包括別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因此,途中死掉兩個人是不足掛齒的,他自己為雞蛋變臭而上吊也順理成章。

但真正的殺手是無形的,瀰漫的,隱秘的。當現實的雞蛋來得比小說中的雞蛋更“臭”,我們該怎麼辦?事實上,當生存真的變成了臭雞蛋,卻不一定能馬上聞到臭味。在不平等的畸形契約中,最危險的活兒註定只能由草民來承擔,其安全保障又因話語權被剝奪而變得更惡劣了。他們的生存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氣之中:“只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點灰色的岩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算是一點點綴。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一千打》)

傑克·倫敦後來自殺了。但並沒有多少人讀懂他的死亡,以及他對人性冷酷到冰點的絕望。然而一百年後,這種絕望卻帶給我一些暖意。在二十世紀以及當下世界,恐怕連這種絕望也很少有了。尤奈斯庫在劇本《未來在雞蛋中》寫一對夫婦,妻子生出來的是一簍簍雞蛋,丈夫則負責孵蛋,然而他孵出來的不是小雞,而是數不盡的“銀行家和豬玀,聯邦主義者和唯靈主義者,樓梯和皮鞋”,傳達的正是一種生存的荒誕感和悖謬感。暴風雪仍在呼嘯。我在一扇窗戶後面讀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文本。問題不在於現實繼續模仿小說,而是現實已變得讓虛構望塵莫及,作家們的想像力已普遍衰弱了。

二○○八年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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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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