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他嗚咽

結他嗚咽

結他嗚咽

既然美的東西不止於美,那麼惡的東西也不止於惡———它彌散在空氣中,甚至以善的面目出現。不久前,智利大詩人聶魯達的墓穴被掘開,以驗證他是否死於軍政府毒殺。棺木開啟持續約一個半小時。調查法官馬里奧·卡羅薩、國內外法醫鑒定專家和監督員,以及聶魯達的外甥雷耶斯、當年的司機阿拉亞等人均在場。正是後者懷疑詩人死於毒殺。

一九七三年的“9·11”,皮諾切特發動軍事政變,聶魯達好友、前總統阿連德罹難。幾天後聶魯達因病住院,不久被宣佈死亡———死於前列腺癌引發的心臟病。四十年後,司機阿拉亞提出質疑並非空穴來風:皮諾切特政變后,宣佈解散國民議會,禁止各類政治活動,對反對派實施血腥清洗,三千多左翼人士被秘密處決,另有一千多人失蹤。皮氏霸道地宣佈:“如果沒有我的允許,這個國家一片葉子也不能動。”聶魯達作為準共產黨員,其死距政變發生日僅僅十二天!聶魯達是皮諾切特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技術鑒定排除死於毒殺,那也是因為這位諾獎得主影響太大,軍政府不敢下手而已。詩人洛爾迦生前說過,聶魯達是一位“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血比墨水近”的詩人。在我看來,聶魯達眼見西班牙悲劇在智利重演,民主橫遭踐踏,同伴頓成新鬼,悲憤交加以致心臟病發作,也許更接近事實。

不過,聶魯達的命運似乎比他的至友洛爾迦要好,至少他死後尚有葬身之地。一九三六年西班牙陷入內戰,洛爾迦返回故鄉格林納達后慘遭殺害:行刑地在“山腳下的一塊空地上,周圍是橄欖樹林”,時間是黎明之前,埋屍點據說是位於兩個村鎮中間的峽谷———那是一片有半個足球場大、掩埋着許多左翼遇害者的亂墳崗。

結他的嗚咽/開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要止住它/沒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它單調地哭泣,/像水在哭泣,/像風在雪上/哭泣。/要止住它/不可能。……

(加西亞·洛爾迦《結他》)

幾乎同時,另一位西班牙詩人伊諾霍薩遭到共和黨人殘殺,包括他的父親、一個弟弟,還有一位親屬,同時被拉到墓地秘密槍決。共和黨人在屠殺反對者方面絲毫不亞於佛朗哥,其潛邏輯是:“你不贊同我,你就是法西斯;我殺死你就是反法西斯!”就這樣,“西班牙結他”被來自左右兩翼的黑色子彈無情地打成了蜂窩。但是,那“嗚咽”的低訴仍汩汩流淌———“要止住它/不可能”。洛爾迦這首早年寫下的詩,不幸成了動蕩年代的詩人慘淡命運的讖語。在經歷七十年的漫長嚴冬后,這首詩的痛訴和哀傷終於化作一泓春水:西班牙在卡洛斯國王登基后逐步擺脫了黨派血斗和專政夢魘,通過了“歷史記憶法案”,由此開始大規模的“復原歷史記憶”的行動。歷史固然可以被鐵幕遮蔽一時,但是誰遮得住潮汐般無邊湧起的自由呼聲和民間記憶?

那年七月,聶魯達在住所聆聽洛爾迦朗誦詩作,兩個月後才獲悉洛爾迦遇害,他憤慨地表示:“我們永遠不能忘記,永遠不能原諒他們殺害了我們中最偉大的一個,……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這樁罪行,永遠不能原諒。永不忘記,永不原諒。永不。”“改變我的詩歌創作的這場西班牙戰爭,就這樣以一位詩人的失蹤而開始了。”詩人沒想到,那顆打穿西班牙“結他”的黑色子彈並沒有停下來,它在南美大陸像蝗蟲一樣呼嘯,讓任何阻擋它的身軀乃至樹木噴出血漿。

洛爾迦之死成了西班牙現代史上的一道巨創。然而,佛郎哥死後十餘年,對佛氏的罪行未曾追究,對長槍黨和共和黨互相殘殺中的遇害者未予昭雪。西班牙儘管恢復了民主制度,但整個國家仍沉浸在一片死寂中。二○○九年,作為“恢復歷史記憶”的一部分,搜掘洛爾迦遺骸的工作正式啟動。一位格拉納達南部的歷史學家卡巴耶羅,用三年時間檢索警察和軍隊檔案,找到六名行刑隊員(有職業警察和志願者)和三名囚犯,從而將洛爾迦最後十三個小時的生命碎片拼接起來。洛爾迦的埋葬地,確切地說是位於比茲納和阿爾法卡兩個村莊之間的戰壕地溝。

卡巴耶羅發現,導致洛爾迦之死的直接原因,是格拉納達當地富族之間長期的政治對立,包括詩人父親的加西亞家族———正是其父的政敵、右翼羅爾丹家族唆使長槍黨逮捕並殺死了洛爾迦。僅憑他的藏身處———長槍黨朋友、詩人特薩雷斯的家裏———便足以表明,洛爾迦並沒有強烈的政治傾向。行刑隊由長槍黨徒及嗜錢如命的殺手組成,大部分人從不讀詩,也不知道洛爾迦是誰。他們在處死洛爾迦幾小時后的清晨來到一家酒吧聚飲,其中一位是洛爾迦遠房堂親特雷斯卡斯特羅。他事後誇耀道:“我們剛剛打死了加西亞·洛爾迦。我還照他屁股打了兩槍,這個女男人。”所謂“女男人”,是指同性戀者。這位親手殺害洛爾迦的兇手,死後照常被埋葬在洛爾迦家族的墓地里。

歷史的詭秘在於,在所有的政治風潮中,總有可憎的借刀殺人者和告密者的身影,總有陰謀家披着共和的面紗干喪盡天良的事。佛朗哥固然要為反對者之死負責,但共和黨人也難辭其咎。在內戰中,共和軍每到一個村莊,首先把村政府劫掠一空,其次是殺死神父、強姦修女並搗毀教堂,他們將書籍堆在空場上焚燒,高喊口號:“打倒文化!人民萬歲!”

它哭泣,是為了/遠方的東西。/南方的熱沙/渴望白色山茶花。/哭泣,沒有鵠的箭,/沒有早晨的夜晚,/於是第一隻鳥/死在枝上。/啊,結他!/心裏插進/五柄利劍。

(加西亞·洛爾迦《結他》)

“恢復歷史記憶”最棘手的,恐怕與下述情形相關:佛朗哥的遺體葬在陣亡將士山谷的一座地下教堂里。而這座教堂,是佛朗哥強迫內戰中被俘的共和軍戰士建造的。作為佛朗哥時代最大的遺迹之一,在這座教堂周圍的地窖或地道中,還埋葬着大約四萬名內戰的死難者。他們生前是死敵互相殘殺,死後成鬼依然糾纏在一起。左派希望將雙方的遺體分別埋葬,可是至今也未能奏效。時間不會倒流,歷史悲劇卻會重演。想當年,政治死結,黨爭癌變,家族對立,加劇了社會走向分裂和暴力。內戰本應該避免。暴力本可以避免。然而,它還是屍橫遍野地發生了。它並非始自西班牙,也沒有終於西班牙。再好的結他,只要“插進五柄利劍”,它還能彈撥出像山茶花一樣潔凈美妙的音樂嗎?

二○一三年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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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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