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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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地漸漸冷了下來。冬夜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暗了。奔走在北風中的人大都縮頭縮頸。這是冬天給徒步者帶來的微妙體征。

冬天還是屬於樹木的,但並不限於古人所推崇的“歲寒三友”。在隨意長滿一片雜木林的地方,那種寒郁中的勁挺,蕭疏中的斑駁,具有無可比擬的清峻的美感。在雜木林中你所看見的任何一種樹,都有一種獨特而洒脫的風姿。因此我更偏愛冬日裏的雜木林。

2

雪總像要下的樣子,可就是下不來。它也許正走在半途,需要更強大的寒冷來支持它。

菱湖西路工地。碾壓機、抓土機和推土機雜亂地橫陳着,彷彿它們才是抵禦冬日的戰陣。經過幾天雨水,它們被黃泥巴纏裹得不成樣子了。只有一輛抓土機剛剛開動。那個司機費力地操作着,幾次將那個大抓鬥往地上磕,狠勁地磕,然後抖,像一個人費勁地磕着膠鞋上的泥巴。他試圖將抓鬥里的黃泥巴清除掉。這個傻乎乎的動作吸引我看了好半天。

晚讀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記得以前讀過一本奧威爾傳記,它的副題叫“一代人的冬季良心”。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準確的概括。什麼才是“一代人的冬季”?我聽見攪拌機擊打水泥、黃沙和石子的嗡鳴,路旁高樓建築上起降機的隆隆聲,在夜晚暫時停歇下來。甚至,奧威爾寫作《一九八四》那個冬季以來的所有冬季也安靜下來。雪依然沒有下。在阿富汗戰火中,一個小女孩驚懼的面孔比報紙還要薄,比冰塊還要寒涼。我不禁要問,這個世界的“冬季良心”還在嗎?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寫溫斯頓的一個動作:“他很討厭彎下身子動手,這樣一定會讓他咳嗽起來。”

3

賣米酒的吆喝聲響在冬日的黃昏。天暗下來后,那吆喝聲便更清晰、更凄獨了。在冬天的傍晚,這吆喝多少帶點蒼涼味。那聲音忽遠忽近,似乎是一陣陣風把它吹得忽遠忽近。更多的情形是,它在某個住宅樓的拐角轉彎了,因此暫時消失,過一會又折返回來了。我感到這個蒼顫的聲音具有穿透性。它不是一個人,一串叫賣的喊聲,而是綿延在許多冬天之間的一根世俗而溫暖的弦索。

4

湖水已變得不可捉摸。一棵尋常的冬天的柳樹,在我經過時低拂着它依然灰綠的細枝條。而它的末梢部分,不知何時被人打成兩個“死結”———雖然它只被挽成一團,但已變成焦墨色了。誰若試圖解開它,它立馬會寸斷。這鬆鬆的“結”,看上去已死了,像兩個黑色的門環。但它連接或延伸出向上的柔枝,灰綠色的、微微顫動着的部分,又確乎證明這“死結”是活的。誰來解開這活的死結或死的活結?

我開始懷疑這紐結與柳枝部分是否同屬一個事物。它們簡直是痛苦分裂着的兩個部分:一部分感到了風而微微搖曳,另一部分則堅持低垂着,像兩顆無力的拳頭。這些年來,我開始愛上那些衰弱的、無力的事物。它們從來不在風中爭辯什麼,但它們卻是持久的,儘管它們被遮沒或終將消隱……

5

荒雨從鄉下來。他帶來了長橋村的冬米、花生和山林的氣息。前不久,小燦還捎來一個比兔子細長的腌幹了的野味。荒雨對此作了最本土的解釋:它叫“白面”。然後他在桌子上比劃着“面”這個字。但我還是不知道它屬於哪一種小野獸。“它是村裡人用鐵弓捕獲的。”荒雨說。我猜想它的臉大約是白的。這是奔走在青陽丘陵的茂密山林中的野生靈呵。看上去它比黃鼠狼要大一點,頭部又尖又小,異常尖利的牙齒向前突出,似在做着最後的垂死反抗。

它若不是陷入暗器,它不該屬於被冬陽殘酷地曬得乾乾的這一種。“那條暗徑偶然地改變了它的命運。”也許此刻,它正在哪一片荊叢野莽里悠閑地棲息,消受着冬日乾爽而清冷的快樂。

6

最近讀到一個英國人乘熱氣球飛抵北極所寫的日記。他必須在七千英尺高的空中飛越北冰洋。那是一個屬於永恆冬天的海洋。北極圈內沒有夜晚,只有白夜,常年零下二十五攝氏度。“我在小睡后醒來時突然發覺自己快翻到吊籃外!”這個叫亨普爾曼·亞當斯的人心有餘悸地寫道。探險者大都具有一種浪漫精神。現在這種精神成了冬天最匱乏之物。當然,他不應該忘記繫緊與吊籃相連的那根帶子。據說1887年,有一支探險隊乘熱氣球成功飛抵北極,卻因誤吃了北極熊受污染的肉而全體斃命。這個過程中的突變誰能預計到?

“從雲層中往下降時是我感覺最糟糕的時候。想到着陸時的不確定性,我對圍繞在身邊的雲彩很惱火,因為我什麼也看不見。”雲彩距他實在太近了,不像距我們太遠而生髮美感。他有理由衝著“雲彩”發火。過程中的本相和不確定性,還是那麼令人着迷。

7

為什麼一想到雪,內心就湧起溫暖?

雪與冰不同,大約就在此罷。雪的暖意是與回憶一起來到的,但這種回憶是不必“回”即可“憶”的。雪彷彿就是那被憶之物,或者直接呈現為它。因為一見到雪,人就頑皮起來,就有堆雪人的慾望,深埋在內心深處的本然之性就忽地湧起。這與冰不同。冰讓我感到孤寂。當我走在曠野上,那一層灰白的、時間般脆薄的冰殼兒,凝着些許枯乾的草莖和葉子,像掰開的河蚌那樣堅白,踩上去發出咕吱咕吱的聲響;踩裂之處,下面一點水也沒,全凍幹了。

如今我的院子裏有個小水缸,就在窗下。冬天裏它最先結冰。這是冬天裏距我或我的夢最近的凍結。往往是,其他有水處(比如自來水管里的水)一切如常,唯獨小水缸里結了冰。這讓我感到奇怪。它似乎也在蓄積足夠深的寒冽和力度,以抵抗寒夜漫長的虛無。但它更像人群中的個體,或者私人寫作,“絕不要停止寫作,因為那樣一來你就再也不會忽然想到什麼了。”我聽到本雅明在冬夜的告誡。

8

一個逝者的告別儀式顯示着嚴冬的威力。一個月前,他還在外面曬太陽,我同他還打過招呼。現在他走了,徹底靜下來了,像冰雪一樣寂靜。這之後我去市圖書館還書,照例要穿過雙行道上螞蟻般奔忙的人群。然而我忽想到人生恰是單行道,僅此一次,不可逆行。經過那漸枯漸淡的湖邊,那些雜樹林變得如此斑斕而疏落,冬之陽從樹隙間猛烈灌注下來打在行人身上。冬陽呀,一文不值的遍地冬陽呀,遠逝者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暖意和清冽了。冬陽無價就像空氣,亦如自由,有之若無,失之不存。

弘一法師在《為楊白民書座右銘跋》中說,“古人以除夕當死日。蓋一歲盡處,猶一生盡處。昔黃檗禪師云:預先若不打徹,臘月三十日到來,管取你手忙腳亂。然則正月初一便理會除夕事不為早,初識人事時便理會死日事不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揚揚,不覺少而壯,壯而老,老而死。況更有不及壯且老者,豈不重可哀哉!故須將除夕無常,時時警惕。自誓自要,不可依舊蹉跎去也。”今人早不知“除夕”的本意了。古人陽壽更短,處境更惡劣,對生命之倏忽之悲涼體味更深切,因而將除夕視為“死日”,而守歲看作等待“出生”。它內蘊了古人關於生死的哲學,裏面自有大智慧在。

9

十里鋪的一條岔路上。路口邊的房子裏持續傳來打鐵聲,像暖冬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冰雹。響脆的、叮叮噹噹的音節,顯然是熱鐵冷凝后的擊打之聲。但我幾乎看不見那兩個打鐵者。房子的窗子與坡面齊平,我只能從積滿塵土的灰濛濛的破窗子俯看一抹晃動的影子。久違了,這冬日裏敲冰般的打鐵之音,飛迸在蕭索而寒瑟的晴空底下。然而,在過去看來無比堅硬的打鐵之音,現在卻被比它更強大的力量驅趕到旮旯里。那橫衝直撞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彷彿一隻巨型蒼蠅在天頂盤旋。那個農耕時代以及文化生態隨之土崩瓦解了,彌散了。

忽想起嵇康也喜歡打鐵。《晉書》說他“性絕巧而好鍛”,又說“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可見打鐵這門俗活兒,在嵇康並非“作秀”。因此,司馬昭寵臣鍾會來造訪他,也是在鐵匠鋪里。叮叮噹噹———嵇康只顧打鐵,頭也懶得抬。鍾會自覺尷尬,正準備走時,嵇康發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晉人實在有大幽默。此對話無話找話,但嵇康之厭惡,鍾會之陰險皆藏於言外,絕不說破。打鐵之於彈琴,看似風馬牛,但在嵇康這兒,卻視同一物。廣陵散!叮噹叮噹!廣陵散!當叮噹叮!……

二○○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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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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