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具象

突然的具象

突然的具象

一整個上午,我都被木匠拉鋸和斧子砍削的鈍裂聲,以及木頭滾動、撞擊的濁重聲所干擾。我不得不從六樓朝下觀望。果然,在魯家塘的塘邊,有兩個木匠正在露天幹活,幹得挺賣力。建在塘上的一家豪華酒店對此視而不見,紅衣女郎不時地從他們中間經過。

我去樓下打醬油時,經過那兒算是看清楚了:一個木匠在砍凳上釘一個比箱子要長、要深凹的東西,另一個在刨光幾根木坯拼成的厚板。一股木頭被剖開后散發的樹脂氣味,瀰漫在沉滯的空氣里。那物件打製得也太蠻實了點,太粗大了點,絕無目前流行傢具的那種精巧和細膩。斜對面一家小店的女老闆,正在櫃枱內打着哈欠,看見我提着醬油瓶過來,臃腫的面孔依然了無表情。她一定被這些叮叮梆梆的聲音弄得有些麻木、睏倦了。

中午時分,樓下突然傳來激烈爭吵,甚至有要動武的唬嚇聲,但始終沒打起來,可能是木匠手中的斧子起到了鎮懾作用。我在曬台上看見,那分明是酒店老闆與木匠發生了爭執。小店女老闆也插在中間幫腔,圍觀的人慢慢增多。現在我才真正看清楚了,兩個木匠打的是一具棺材。這使我頗感意外和驚愕。

突然出現的棺材,作為死亡獨一無二的威嚴具象,的確製造了一次不小的驚駭。我也很久沒見過這玩意兒了。它不僅是死神的棲居之地,而且還帶有不少與死相關的多重意味。木頭儘管作為木頭始終散發著木頭的好味道,拒絕着與自身毫不相干的虛無之物,但現在這種味道卻令人感到帶有一種陰沉的“死亡”氣息,甚至它的帶紋線的杉白色也發生了偏移,烏漆漆地閃着一層暗硃色的光。材料的性質與形式的整合發生了對抗,但最終還是服從了形式的意志。

記得在鄉下時,我最怕到農家的閣樓上去。因為那上面常常橫着一副“壽材”:一頭大一頭小,大頭總是昂向你,在昏暗中如困獅的樣子。但老人們對此處之泰然,顯出一種安詳與平和。這曾使我感到迷惑不解。

他們可能是為這種突然呈現的具象在吵架。

在木匠的眼裏,它不過是一個木器而已。木匠的麻木使他對地點的選擇不加註意,幾乎必然地使它與酒店、佛像作坊、紅衣女構成了後現代拼貼。一個木匠甚至開始不停地搖頭和傻笑。這種表情我在不同場合見過多次。傻笑使我情願相信,它類似於一個並無惡意的玩笑。他們不過製作了一個農耕時代的尋常器具而已。你開酒店為賺錢,我干木匠為謀生,何必過不去呢?但酒店老闆不依不饒,他經受的震恐與那種杉木散發出來的奇特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木紋里彷彿藏着隱秘的符咒。

當然,棺材還是空的,距最後的封閉尚待時日。但正因為它是空的,所以它對抽象而又尖銳的死神的渴望才暴露無遺。它成為一切尚未到達的死亡的等價物,甚至是同謀者。在這個充滿靡靡之音的晴朗的正午,一個刺目的黑色具象突然上升了,並與一家燈紅酒綠的豪華酒店相對稱。這當然是一種意外和偶然,但它畢竟是潛伏在當下存在縫隙中的眾多可能之一。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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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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