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包裹了我們

它包裹了我們

它包裹了我們

離開南京好多天了。它仍在下雨。此刻屬於四月的疆土,空氣中充滿了久違的樟樹亂紛紛的落葉帶來的枯淡氣息。在這個月份,誰感到了虛弱?坐在桌前,我仍能感受那座江南名城密佈的雨雲。

四月初,突然決定到南京去。那座陌生的城市最近多了一個絕症病人———晚期食管癌患者。在茫茫人海中,這樣的事每天都發生着,可他是我的同學和親人。這些天倘說沒幻滅感,那是假的。當記憶中的往事一股腦兒地湧上喉嚨時,車窗外正閃過在陰雨中成片成片的嫩黃的油菜田、高矗的電線杆和散落的村莊。

去年秋就獲悉他得了絕症。平時他嗜酒如命,一天兩遍,甚至一邊看書一邊喝酒。他其實更適合寫詩,而不是研究桐城派。姐在電話中說,他拒絕就醫,理由是:學校有兩個食道癌患者,就醫不也死了么?他要求家人對外嚴格保密。大家只能裝作不知道,更不能去看他。他很忌諱這個消息散佈開來。傲骨和倔脾氣使他仕途不順,跟同事和下屬倒相處甚洽。他一直堅持上班,喝稀飯,使用大劑量止痛藥乃至嗎啡。他這個人煙癮大,抽低檔煙,好煙留着給人抽以至於霉變;其次是喝散裝酒,不講究菜。病後酒癮發了,便將酒含在嘴裏抿一下。同事見他不能吃免不了要問,他搪塞說是胃潰瘍。對於癌症他似乎並不感到恐懼,精神力非常頑強。食道潰瘍出血了,他就吞雲南白藥,止止血就行了。姐不打電話來,我們就比較樂觀。整個正月沒接到姐的電話,大家都以為會有奇迹發生……

南京何以仍在下雨?僅僅因為我看到了一個別人看不到的事實?那天我緊揣着這冷酷的事實,直奔南京。一個人對絕症持這種不可思議的態度,你可以不贊成,但你還得尊重。顯然,他已想透生死,對大限似乎並不畏懼,但對妻子和獨生女呢,他這樣做是不是太冷酷了點?

臨行前的晚上下雨了。早上停了一會,出門時又開始下了,於是帶上雨傘。坐在飛雁快客上,想起今天是禮拜六,又是清明節,心裏鑄鉛般沉墜墜的。他最近食管瘺了,通俗地講就是食道爛了個洞,一進食就漏入氣管,接着便劇烈咳嗽。

飛雁快客如同疾馳在一大片碧綠中的黑色斑點。南京正在下雨。我知道我是從西邊進入南京的。二十年前我跟妻來過這座城市,以後就跟它沒什麼聯繫了。到達下關后,天仍在下雨。但見江堤上籠在細雨中的楊柳,千百年來彷彿不曾看透逝水東流,那一低垂,一婀娜,蘊含著凄艷哀婉的動人風致。難怪《桃花扇》第一折劈頭就是:“無人處又添幾樹楊柳。”

於是打的前往目的地。在車窗前方那一片林立的高樓中,必有一家腫瘤醫院,也必有一個絕症患者與我們有關。行道樹、大廈、店鋪、證券公司、銀行、甲殼蟲似的車流,它們設置了這個世界,並讓我們從中淌過。綿軟,細長,黏糊糊的,那是無數條蠶絲一樣的雨線。它包裹了我們,也包裹了你們,當然也包裹了它們。

走進住院部電梯的一剎那,感覺裏面的人都是異樣的,有的拿飯盒,有的提箱包,有的捧鮮花。他們像我一樣步履匆匆,裹挾着南京四月傷感的氣息。電梯入口旁邊的椅子上,還有病人家屬在吃快餐。但他們都顯得很安靜,小聲說話。他們以平靜的目光打量新來的陌生人。

電梯直達十層。我生平第一次走進癌症病房。裏面四張床都住滿了,皆為同一類癌患者。睡在病床上吊水的他,差點認不出來了:瘦脫了形,頭髮幾乎全白了,太陽穴還出現了老年斑。上帝見他這樣也會憐憫的。他的二妹見到他后,曾躲在電梯裏大哭。

他知道我們來了。他開口說話,不停地咳痰,食管瘺已引發了肺炎。他思路清晰,問這問那,還關切地問起大毛和小毛。我將數碼相機中剛拍的一段錄像給他看。他抓住相機,看得非常認真,枯瘦的臉上露出笑容。一個護士進來量體溫了。不一會兒他閉上眼睛。他虛弱得很。他累了。年輕時的他身強體壯。記得住體校游泳池那些年,他和姐住在看台下面的更衣室,隔壁是沖洗室,外面是個很大的運動場,沒人家,其冷寂可想而知,尤其暑假的夜晚更甚。他告訴我有天夜裏,走道里出現類似腳步的響動。他爬起身,手持一根鐵棍子打開門黑咕隆咚地追了出去。然而什麼也沒追到,外面繁星滿天,泳池晃蕩着暗波。可那響聲剛才聽得真切。是竊賊、壞蛋,抑或野狗?不得而知。但我聽後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我觀察着病房和病人,腦海中閃過他手持鐵棍的樣子。他跟病床上這個人是同一個人嗎?

這裏已無秘密可言,連死神都是公開的。隱藏的敵人全部寫在病歷上,它們的數量和進攻方向都清清楚楚。床頭支架上掛着打點滴的瓶子。那是一個肉體殊死抵抗的武器嗎?生與死的較量也許我看不見,但它們全部刻入病者和看護者疲憊不堪的面容。

窗外的雨中彷彿有一隻捏緊的拳頭。

那天我透過十層陽台的雙層隔音玻璃,俯瞰到煙雨迷濛中的南京是憂鬱的,玄武湖就在前方不遠處昏矇著、寂寥着。它保持着一種無法揣測的靜秘,連一隻水鳥的鳴囀都被它吸幹了。

南京仍在下雨。姐說,各項體檢均不達標,體質極差,無法進行手術和化療,屬於晚期中的晚期。如果不找關係,大夫是拒絕入院的。大夫指着片子說,食道潰瘍已逼近一根動脈,一旦破裂將導致大出血,病員隨時都有危險……。換病房那天晚上,因為要換下自家帶來的被褥,他以為要扔掉它,便不停告誡女兒,以後再富裕,也勿忘勤儉。到了這份上仍不忘教誨女兒,固然書生氣,但想想東坡先生的話不得不服:“考其行事,觀其臨禍福死生之際,不容偽矣。”

南京的雨也該停了吧?回來的路上,飛雁快客在高速公路服務區暫停時,竟將一名乘客漏掉了。司機邊開車邊打手機,罵罵咧咧的。這個乘客誰也不認識。但他被遺棄在半路了。那個乘客一定很沮喪。司機對着話機叫道:“喂,老何,你這班車把他帶上。”

當然,漏掉的乘客還可以被下一班車帶上。

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沒有盲點。它是與生俱來的么,抑或源於一種偏執?但每個人都註定帶着這樣的盲點一路淌去,不可逆,不可替代,直到匯入一片不可知的汪洋。忽想起張恨水筆下的南京下關,他看中的是一條沒有人煙的荒江,它不知疲倦地向前流呵,流呵,沒有風景,完全是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岸上三四隻小漁舟,在風浪里搖撼着,高空撐出了魚網,凄涼得真有點畫意。”然而如今連畫意也沒了,只剩下凄切,以及黯然。

此刻,樟樹的落葉簡直是紛紛揚揚,它們覆蓋了我必經的和不曾經過的路面。其實它們每年都這樣,只是不曾被人注意罷了。一部影片最近在南京熱映,片名叫《南京!南京!》,那是另一個南京。而我經歷的是這一個南京,它被夾入純粹私人的記憶簿,並在漸漸變脆的散頁間忽青忽黃……

它仍在那兒近乎虛擬。它包裹了我們,而我們卻不清楚它的真面。

附記:此文寫成兩天後,在課堂上接到姐發自南京的短訊:“你姐夫已於今天凌晨2點15分去世。”儘管心理已有準備,但還是遭到了鈍擊。“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他就這樣走了,把二十六年記憶一團亂麻地扔給了我們。第二天,我再次踏上了去南京的路途……

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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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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