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有片水

城北有片水

城北有片水

一九八七年城北那片野水的岸邊出現過我的光腳丫。

那時我在練習跳水。對我來說,跳水就意味着自己把自己扔出去,這當然需要點勇氣。在栽入水中的一剎那,我感到被水狠狠抽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堅決,響亮,出其不意。除了水,誰曾給過你這麼痛快的耳光?這時我被自己弄出來的水花包圍住了,並且嗆了一口水。爬上岸之後,我才深深地感到了深淵。深淵其實距我們並不遠。它似乎是一種行動的伴隨狀態,甚至可以說就是這種行動本身。在水面前,我發覺自己有不少贅余之物。這些複雜而深奧的東西,在水中變得像塑料泡沫或者可口可樂瓶子。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置身其中。我就混跡於一群嘻嘻哈哈的跳水娃中間。“你偽裝得像一個老跳水的,就像一個人偽裝抽煙。”我對自己說。

岸邊有個“法國賓館”———當年興建石化廠,來了一幫法國專家住這兒,人們便這樣叫。因此從這兒朝南望,石化廠的諸多煙囪硬戳戳地直衝雲天,比先鋒詩人慣用的象徵更老練地立在那兒。這紅髮黑須、五毒俱全的傢伙,可能比所有在世的人都活得更久。往北不遠處是起伏的山丘,那是公墓區。這個城市擁擠的人流中不斷消逝的人都聚集到那兒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在你出生之前便生動地活在這塊土地上;而當你活着的時候,他們已經轉入地下。過往的年代只能以一層層碑石的形式進入你的視界。似乎很可怕的死亡,其實改變了一切,包括人類自己。而介於兩者之間的,正是這片水。想想這片水,想想你在此,水通過你而照見了它自己。

至今我依然沒有找到描述水中沸沸揚揚的場面的恰當方式。這自然與一樁突發的、被人淡忘的事件有關。它滯重,尖銳,插在一九八七年夏天的關鍵部位,拒絕一切燈光和形容詞為它嘆息。假如把它刊登在報紙上,無非是某日某地有一青年游泳溺水而亡,家長們須嚴加管束云云。因此我重提舊事必須謹慎小心。我想起當時跳水出現了一次高潮,一個個宛若餃子下到湯鍋,也類似舞廳最瘋狂最混亂的時候,蹩腳的都紛紛登場。我就是其中之一。後來有個人在水中大叫,說他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我本能地意識到有什麼嚴重的事發生了。彷彿舞廳的彩燈突然滅了,整個世界漆黑一團。不知混亂了多久,但總算有了結果:一個年輕的軀體像一條大魚被抬出水面。扁平,煞白,其中的一點烏紫,那是嘴唇。

他被輕輕放在岸邊高岩的砂土地上。他的姿勢和表情都像在做夢。一條魚離開了水就是這樣。人們紛紛圍攏過來,密密的腿桿像在高粱地一樣。夏日的陽光很快晒乾了他身上的水珠。有人在給他做人工呼吸。我的目光蚯蚓般曲曲折折地鑽進去,才瞥見那雙微微晃動的光光的腳丫。溺水者的光腳丫像他的另一張臉,但比他的臉更真實,更灰涼。這時,有人發現他的濕發覆蓋處有一小塊紫瘢。

肯定是栽到近水的岩石上。有人說。

他好像是一個人來的。又有人說。

然而,竟沒有一個人說認識他。他被抬到兩百米以外的馬路上,急救車還沒來。眾人不得不攔住一輛咣當咣當的舊貨車。這時我突然有窒息之感,生命的嘀嗒進入倒計時。

一條魚離開了水就是這樣。一隻昆蟲的翅膀的轟鳴蓋住了一切。秒針停下來了,而分針似乎還在走。一個夏季瘋長的闊葉草把水岸同這條塵土飛揚的灰白馬路連在一起。想想看,一個人走得多麼偶然,又多麼匆忙。我注意到,這些堅挺的闊葉草漸漸呈風向帶倒伏下去,其實當時一點風也沒有。這神秘而簡單的事實震撼了我,以至於在寫作時抓不住一個確切的主題。

他很像我家門口的人。沉默中有人說。

等到人走完了,最後剩下來的那堆衣物必定是他的。又有人說。

我的筆至此顫抖了一下。那最後剩下來的衣物將沉浸在昏暗的餘光里。它在草叢或樹枝上傾聽夏蟲的低語。對於泅渡者來說,最後的衣物必定留在岸上,誰也不能把它帶走。

騎車返回時,我專門繞到石化醫院。透過急救室的門縫,我又瞥見那雙白紙樣的光腳丫在晃動。深藍色的氧氣瓶很粗很大,此刻卻成了悲哀的奢侈。門外有個人說,他看到這個人在跳水,動作很熟練,一個人默默地跳,沒發現跟別人說過話。後來他好像在練習一個漂亮的、難度更大的入水姿勢。那個姿勢是在躍起后雙臂張開如翅,然後迅即折腰,收臂,垂直入水。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隻小鸛鳥划著弧線從空中倒插入水的鏡頭。

哦,只為一個新穎而漂亮的入水姿勢!

一隻鳥在我打開的日記中隱去。

在這之後的夏天裏,我看見那個高岩上依然有不少人在跳水。而我沒有去跳。看起來我很怕死。其實不然。我在水中琢磨他入水的姿勢。他完成了也許是最美的一次就消失了。

一隻鳥就這樣飛走了。它沒留下一根羽毛,但它留下了它熱愛的世界、水和岩石。

我從那個形貌粗糙的高岩下面游過。它看上去跟去年那個高岩沒什麼不同。水花依然濺起濺落,人聲喧沸。而我感到有一小塊水比周圍的水要冷冽和柔韌。秋天快要到了,樹木變得從容而靜穆,其中有幾片葉子已提前落在水上……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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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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