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發問者

隱秘的發問者

隱秘的發問者

我時常被一些自設的問題所困擾。比如,“生活不是缺乏美,而是缺少發現”這個命題,一直受到我的質疑。我發現很多以“發現美”為宗旨的寫作,其實都流於虛飄和浮淺。“美”是個很狹隘的東西,尤其是關於美的觀念一旦僵化以及它所對應之物被框死時,很難說它起的作用不類似避孕套:真實的、醜陋的生存被無端隔絕,無法受孕。

當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日子正逼近陰曆年底,窗外零星的爆竹聲無意中嵌入這個問題的縫隙,炸出一縷縷幽幽的火藥味。我並非想否定這個判斷所含有的某種合理性,但它在被無數次濫用后已慘不忍睹。

我時常為這類問題閉門不出,苦思冥想,思路卻不能因此連貫起來。比如此刻,廚房水池的下水口“咕咕”直冒潲水,逼得我狼狽地衝出來,用預備的碎布和磚頭加以堵截與鎮壓,再用鐵瓢子將髒水舀掉,但怪怪的味道是舀不掉的。幹完這活之後,我很長時間不能進入思考狀態,似乎那個“問題”也沾上一股怪味。我無法給“問題”噴上香水,或搽點雪花膏什麼的。

下水道堵塞,實在是個頭疼的老問題,大凡住在底樓的人都有切身體會。由於這片樓房患有“心血管狹窄”症,加之樓上常常“高屋建瓴”地將菜梗、雜碎傾注而下,癥狀便逾發嚴重了。底樓的居者只能享受“苦果”,卻不知該向哪一家提出抗議,房管所更不管不問。你只能自認倒霉。

因此,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時,時常被另一個發問者弄得不知所措。“下水”淤塞在那兒,憋得臉色發紫,不得不“咕咕”直冒地向你大聲責問。一個人活着,他無法不經常面對這樣的“問題”,並被這些日常的、棘手的“發問者”逼到牆角。

有一天黃昏,一輛救護車尖嘯而至,在對面樓門口停下。不一會從頂樓抬下一個奄奄一息的老頭。聽人說他吃藥自殺,被老伴及時發現。左鄰右舍都大惑不解,老頭性情開朗,怎麼會突然想死?沒有人知道。據他老伴說,自打退居二線后他無聊之極,變得沉默寡言。看來那個“發問者”也在壓迫他,無形的清寂和空虛超出了他承受的限度。

我的家人一致認為,對付下水道問題,只能長期堵死水池的下水口。誰知道堵住沒多久,“問題”就上升到二樓,同樣“咕咕”直冒,潲水四溢。

二樓住着一對老夫妻,對此不驚不乍,也如法炮製,迫使“問題”繼續上升,但它肯定上升得很慢了,一寸寸地往上爬。

二樓老頭姓班,是個搞戲劇兼古詩詞研究的。他的書房與我的書房正好相對,甚至連書桌的位置也上下一致,他的椅子等於擱在我的腦袋上。晚上彼此都睡得很遲,兩窗的燈光伸出來,剛好在窗外花牆上互相夠着,握一握手。

每當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時,我想他大概在焦慮某個形而上問題,或者在琢磨東坡先生的“高處不勝寒”究竟零下幾度。而我冥想的問題,再“上”也只能在他的“形”下。我擔心他的研究與我撞車,如果他把精緻的“美”的垃圾倒在下水道里,那我的思考會不會窒息並直冒餿氣?當他把椅子搞得吱吱亂響時,這種撞車的可能性似乎大大增加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三樓的張敲響我的大門。他說潲水漫到三樓啦,好難聞呵,水池堵死幾天了,很傷腦筋。“問題”果真升到三樓的“高度”,變得有點玄秘了。

張說,四樓那一家太不自覺,什麼雜碎都往水池倒,不塞才怪呢!我只朝他笑笑。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對“生活不是缺乏美,而是缺少發現”的質疑,正亟等我作進一步疏通與清污,沒閑工夫確認誰在干“堵”活兒。

二樓吳老太在樓梯口見到我,臉上笑開了花。她挺討厭三樓,整夜搓麻,要不就把音響開得震耳,還養了一條黃狗,挺吵人的。這下好,讓潲水熏熏,多為樓下想想吧。老太還放低聲音,很詭秘地靠近我說,從門上貓眼裏觀察到,對門的寡婦,情人可不少。

哇,這很正常,很正常。我漫不經心地說。但這跟下水道堵塞有關係么?每當此時,我只得找個借口逃回家中,因為老太難得碰見我,一碰見便沒完沒了地絮叨,像施了定身法,站個把鐘頭還算短的。其實我挺同情那個寡婦,當年還是下放知青的她,為了擺脫窮鄉僻壤,對付那個色迷迷的“發問者”,不得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幹部,一時間在街頭巷尾引發非議。

張又一次敲響我的門。他臉色不太好,眼眶深陷,我知道他老婆近日“瘋”病發作。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他說,對下水道要採取行動,要徹底搞,只有更換水管,錢大家攤。我說二樓快要搬遷,肯定不願掏腰包。四樓是頂,高高在上,鼻孔朝天。最後張說,不行就找人來疏通一下吧,那要不了多少鈔票,到時候你家一定要有人。

此時,我發現,我已經適應了下水道堵塞的現狀,對他的建議,說不上來是贊成呢還是反對。總之,我搞不清自己的態度,我成了自己的陌路人。我在想,無聊這玩意兒是怎麼生成的呢?東方式的無聊,難道也跟下水道有關聯嗎?當無聊慢慢兌上麻木,混合成雞尾酒式倒不失為冷凍療法,讓“問題”也失去知覺,那就等於不存在了。

但日子還是這麼往前溜,一不小心就過年了。屋裏的臘月一過完,窗外的正月就來到,照樣喜氣洋洋。老婆已離開我好幾年了,她帶走一個問題,留下另一個問題陪着我。不過無事可做時,我仍坐在小凳子上想念女兒。因此我想貼個大紅門對子,反正十五還沒過,舞龍的還沒來呢。只是那個隱秘的發問者,到時候也會混在喧嚷的人群里觀龍燈么?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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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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