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或回憶

敘述或回憶

敘述或回憶

我時常在想一個問題:海明威在文本中實驗的“零度敘述”是否可能?一個寫作者在語言中能否放平自己,從而在進入事物或事件時冷靜到極點?比如現在我要敘述的對象是胖胰,一個又矮又胖、壯壯實實的鄉村婦女,她的眼睛陷在肉里,走起路來腳板很重。她是家中十年前請的保姆。母親總是說,聽腳步聲就曉得是哪個,有的像貓走路,有的猴急急的,有的像鵝掌“啪啪”地響。

記述一個人,也許傳統的敘述方式更“零度”一點,似乎是這樣。胖姨做起事來起早摸黑,任勞任怨。拉拉雜雜的家務活兒全包下,從凌晨上街買菜做起,中午不睡覺,直到晚飯後一切收拾停當。誰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廚房裏忙些什麼。八十年代初那會兒,家中廚房是斜搭在山牆的一間,像鯽魚背一樣狹長,窗子通向另一家院子,密不透風。夏天這兒如同蒸籠,而胖姨下午常常蒸饅頭,熱得她更像饅頭出籠,背心濕透,卻從不吱一聲;有時拿鋼精鍋來量米,經過風扇呼呼的房間,她只是斜斜地站一會,沾一些風的氣息。胖姨吃飯一人能撐兩人,不管有菜無菜能吃上幾碗。她怕浪費,只要桌上有剩菜,總見她的筷子去夾。

這種敘述方式的短處是單向性或表面性,比如難以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倘胖姨讀到這文字也會心懷不滿(當然她一字不識),因為她忌諱吃得多,做夢都想減肥(這一點如今看來堪稱先鋒)。若當事人也批評這些文字,“零度”怕有些危機。不妨聽聽母親背後怎麼說:胖姨做事沒話講,早上買菜從不虛報,對外場從不亂說家裏事,像家裏人一樣。不過,母親對她燒菜下油太重略有微詞。自她來家以後,豬油罐、香油桶頻頻告急。日子一久,我發現胖姨在洗衣燒菜上自尊心特強。比如,午飯時幾個人都說韭菜太老,像草一樣。母親對她說,韭菜要大火炒,翻兩下就行了。胖姨口氣有點沖地說,這韭菜本來就不嫩。母親似未聽見,仍在絮叨大火炒韭的必要性。胖姨漲紅了臉說,俺連這個都燒不來,還活這麼多年呢!

這樣的概括顯然是對她的初步印象。如果問別人,也許說得與我不太一樣了。口述如同定影液,讓過去的人和事立刻顯現出來。問題是,不同的人所記住的生活細節是不一樣的,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真實性的差異。我記得,夏天傍晚洗過澡后,胖姨就趕緊把衣服洗好,說,不洗不爛么。結果澡也等於白洗了。她的短褲特別寬綽肥大,用十字型衣架撐開,每每掛在門檐下的晾桿上,像個瓦藍色的大燈籠。父親每每看不順眼,從“燈籠”下出出進進有傷大雅,於是就用挑竿把它晾到門外的晾繩上去。胖姨過一會見“燈籠”不在,又用挑竿把它挑回老地方。胖姨認為,晾在高處通風易干又不會被人順手牽羊。

胖姨的耳朵有些背,距離遠一點聲音小一點,就聽不見。但她不高興別人說她聾,因為聾就意味着老,而她才四十九歲;更重要的是她尚未找到答應養她老的人家,對“老之將至”充滿莫名憂懼。母親說泥鰍不用捶,骨刺都捶碎了,吃不出來,叫她以後別再捶了。她沒聽見,依然捶。晚上母親又說一遍,她仍沒反應。父親說,別再說了,她聽不見。這句話胖姨聽見了,一臉不高興,說,俺的耳朵就這麼聾么?為了防老,胖姨有個裝着“養老基金”的小箱子。這個箱子跟她的命根子差不多,總是放在最保險的地方,一般她睡哪箱子就在哪。她睡覺很死但又不死,幾個人說話她照樣呼呼大睡,若半夜有人起來開門出去小解,關上門后,她還會爬起來,摸摸門鎖是否關好。

這裏的敘述顯然與追憶相關,而敘述與追憶本來就有點纏裹不清。在散文寫作中,是敘述引發了追憶呢,還是追憶帶出了敘述?如果追憶能直接呈現為敘述,那麼這種敘述也只能接近追憶中的那個對象,而非對象本身。寫作者是一個冷靜的局外者嗎?

胖姨一向做事把穩,摸着石頭過河,我幾乎沒見過她有什麼閃失。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我從外面回來,聽見胖姨在卧室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在裏面急得亂抓不知咋辦。只見胖姨躺在床上翻身打滾的,喊着:“痛死嘍,俺要死嘍。”臉上大汗淋漓。我當時也嚇壞了,便問母親怎回事。母親說她吃了一瓶雲南白藥,不知怎麼搞的反應這麼大。我想起胖姨曾說過,她好不容易託人搞了三瓶雲南白藥,準備給她哥哥吃。那時這葯奇缺,治內傷有特效。沒想到胖姨一聲不響地先吞了一瓶。我說趕緊送醫院吧。母親看着胖姨痛不欲生的樣子說,還是送去好。這時胖姨停止呻吟,開口說,“葯吃壞嘍。趕快給俺寫……”這時一陣疼痛襲來,她又呻吟起來。我覺得她好像在說臨終遺言,趕緊找紙準備一字不漏地筆錄。一會兒她又開口說,“趕快寫信給俺哥……,俺給他兩瓶白葯……,叫他無傷不要亂吃,……吃了要壞事的……俺要死嘍。”我心想你對你哥真沒話講,連吃藥都先拿自己當試驗品吶。我正展紙搖筆時,胖姨突然不呻吟了,彷彿從噩夢中醒轉過來,叫道,“不疼了,一點不疼了,好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她坐起來扭一扭,然後下床走了幾步,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又好像主演了一幕輕喜劇。我和母親都笑了。母親說,葯哪能瞎吃,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向你哥交待?

上述場景我是第一目擊者,用的類似於新聞筆法。但如果這些話傳入胖姨耳朵,她說不定會罵我:凈瞎寫,黑芝麻變成西瓜了。其實我不覺得誇張,當時她就是那樣子。但我還得承認,一絲不差地將過程描摹下來是不可能的。比如,她疼痛時的呻吟狀態,以及她究竟喊了幾次“俺要死嘍”,已記不清了。

忙閑下來時,胖姨與母親拉家常,漸漸談到自己的身世。她結過兩次婚,頭一次嫁給一個農民,離婚原因很簡單,她不生育。第二次是“文革”前,她遠嫁給西安交大的一個年輕教師。第二個丈夫脾氣壞,離異后帶着一兒一女生活。胖姨挑起了家務重擔,擔當起撫育、照料孩子的重任。誰知不久“文革”爆發命運再次變軌:校園終日處於停課、武鬥的狀態,丈夫對秩序混亂感到膩煩,有時基本生活也發生困難,於是毅然決定拋棄西安交大,帶着胖姨回到安徽老家———樅陽,在一所鄉鎮中學教數學。可是沒過多久就後悔,鄉下條件實在太差了。可他又無法回去,便怪罪胖姨,將怨氣年甚一年地撒在她身上。十年後胖姨為什麼斷然跟他離婚呢?原來,她發現他身為父親卻是個畜生!他跟親生閨女關係曖昧,還阻止女兒嫁人!第二次離婚後,胖姨就進城當保姆。她說她好歹不會再嫁人了,只想找個養她老的好人家,這樣她一分工錢也不要。

我想補充的是,人性的深淵是令寫作也顫抖的昏幽之處,是生活最隱秘最激烈的部分。而生活遠比一切可能的定義要複雜得多。它是所有這一切,還要遠遠超出。轉述則是寫作中語言的秘密之一。轉述常常會漏掉許多東西,或者說最容易摻水,甚至會改寫一些東西,但我相信上述轉述是真實可靠的,轉述的內容是胖姨親口說的。我只是省卻了當時談話的場景以及氣氛,因為這對文學性固然必要,對呈現她的命運跡線似並無多少幫助。唯一缺憾的是,我無法在這種敘述方式中探入人性深淵,呈現人性和獸性撕咬、搏鬥的淋漓痛楚,從而追究幸福和厄運的堂奧以及生命存在的意義。

胖姨經常上街買菜,同一個住在菜場小街上的朱老頭相識。朱老頭單身,比她大十幾歲,瘦精精的,精神抖抖的,退休后閑着,四處轉悠,好像也在找老伴。久而久之,母親也認識朱老頭。胖姨回來總說到他,心裏拿不準便跟母親商量。朱老頭顯然在打胖姨主意,像她這樣年齡相差不大又無子女牽挂的人實在不好找。胖姨有點嫌他歲數大,一臉皺紋,怕老頭靠不住。儘管如此,胖姨一說到朱老頭嘴巴甜、熱乎人就笑。朱老頭性子急,兜圈子不行,乾脆直接摸上門來。那天我正好在家,朱老頭在客廳大談他的革命史。原來他與父親同鄉,早年在家鄉無為參加新四軍,後來娶了地主的獨生女,一時捨不得嬌妻,就脫離了隊伍。言談間,朱老頭還說漏了嘴,無意中暴露了他的秘密情史:老伴死後,他接濟過一個年輕寡婦,後來被她纏住甩不掉,每月只得給她救濟金若干,直到最近為她找到賣冰棒的活兒才算脫了箍。朱老頭趕緊岔開話題,連聲嘆氣,仍不忘炫耀老本:“唉,如今的官可壞呀,貪得無厭,當年老子幹革命時,他們還叼着娘的奶頭哩!”胖姨坐在那兒,一邊剝豆一邊聽着。後來胖姨侄媳婦從湯溝來接她,表示保證養她老,她的心就動了。再加上算命瞎子說,與朱老頭的事今年不吉利,有災星。胖姨拿定主意去湯溝。

老實說,我比較傾向於有語言質感和美感的敘述。但老實巴交的敘述也自有可愛處,娓娓道來,如拉家常,不拐彎抹角。這也許就是口語詩人喋喋不休地嘮叨口語妙處的緣由了。只是那種確定無疑的口吻,在我看來又是可疑的。

七八個月後,胖姨又回到我家,她說她在侄媳家呆不下去。她托母親與朱老頭接上頭。我心想,她與朱老頭還是有緣。接上頭的朱老頭這回吸取了上回教訓,對胖姨緊追不放。那天晚上我散步經過十字路口,看見銀灰色的路燈下,朱老頭正和胖姨靠在欄杆上,在人聲嚷嚷中談話,其實只是朱老頭一人說。他時而望着街心,時而又望一眼胖姨。胖姨個矮,仰着臉獃獃地聽着,那樣子真像教徒在聽神父宣講聖經。朱老頭常來約胖姨看電影。那時國人的娛樂活動就是看電影。每逢有約,胖姨就早早地通知母親,意思是晚飯要吃得早些。她一放筷子就去洗澡,平時很磨蹭,這回利索得很。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朱老頭精神抖抖的大嗓門。胖姨趕緊穿戴整齊,頭髮梳得像烏鴉毛一樣亮,出門還丟下一句話:碗放在那裏,俺回來洗。母親說,你放心看電影,碗我來洗。這時朱老頭已先行一步,似乎是避免門口人看見,顯然胖姨事先打過招呼。深秋時節,每逢胖姨有“外事”活動,必穿一套嶄新挺括的西裝。父親有時見她回來便開玩笑說,出國回來吧?胖姨一邊笑,一邊唬下臉說,老笑俺幹啥!她曾私下裏對母親說,真想去醫院開刀,把肚子裏的油扒掉,穿起衣服才像樣。不過我們背後都評論說,胖姨肚子大,穿西裝才有風度,像個東洋佬。

面對新潮的老輩戀愛以及個人私隱,以文字直述實屬不可為而為之,其捉襟見肘可想而知。如果換個視角,比如由朱老頭出面重述此事,肯定會像當年鬧革命那樣大放異彩。問題是,這種敘述方案固然出其不意,但現實中的朱老頭不會賞臉給我這個機會,而我又認為自己是新寫實派,對散文虛構抱有水火不容的拒斥。

據胖姨透露,朱老頭雖進展順利,也有難以啟齒的擔憂。一則怕胖姨血壓高,以後弄不好還要他來服侍。有一天,他不知怎麼把胖姨哄到醫院,又量血壓又胸透,結果血壓指數跟年輕人差不多。二則他還怕家中兒女們反對。其中大女兒就堅決反對他再婚,於是他趁大女兒生病,便帶胖姨去她家燒鍋煮飯。這一招果然奏效。大女兒見胖姨忠厚老實就不反對了。胖姨那一陣子,也有小小的緊張。她吃飯前抽拿筷子經常少一隻,最後端碗的都得嘟噥一句:“怎麼搞的,就一隻。”於是胖姨又去廚房再拿一隻,一邊無奈地笑着說,俺拿的,這回俺還數過呢,怪事。大家便悶頭吃飯,胖姨接着又冒一句:老抽一隻不好啰,下次俺不抽了。我只聽說多拿一雙筷子,家中必有客人來。至於少抽一隻筷子如何如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母親說,瞎扯什麼呢。胖姨又問我屬什麼,我說屬豬,碰巧她也屬豬。胖姨說,豬最好的,不害人,俺又是晚上生的,心最慈了。我說,屬豬的身體棒,屬猴的瘦骨伶仃。她說,朱老是屬猴的,精瘦瘦的,活蹦蹦的,晚上非要你陪他逛馬路。說到這兒,胖姨的眉眼掩不住開心的笑意。

果子熟了就會落地,事實上它的重量早就將它往下拽了。胖姨離開我家是她第三次出嫁。事前結婚手續都辦妥,按她的話說,正正規規的。她過去總絮叨沒有個窩,說到傷心處還直掉淚。現在好了,窩有了,再也不用寄人籬下了。那天她走時,也只一個小箱子和一個拉鏈包。沒有什麼儀式,也沒有車子來接。她自然要說一些告別話,而更多說不出來的話,都寫在她臉上了。母親送了些東西給她,說:離得又不遠,常來玩玩。後來我家搬離池州,兩家聯繫漸漸少了。不過,前不久還見過他倆的合影,胖姨還是那麼胖,還穿着那件深藍色的西裝。

總的來說,我寫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女人,低暗而瑣碎,帶有全知全能視角。真的老掉牙了。這跟海明威在小說中實驗的“零度敘述”是不一樣的。當我重讀一遍時,連我都懷疑這種敘述是不是我所為。這種老實巴交的口述對敘述對象的依賴程度是顯而易見的。它甚至不依賴語言,因為你感覺不到語言了。但這些文字,還是讓我回到過去的那些平淡甚至黯淡的時刻,並有許多無法言說的東西慢慢湧現出來。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九日作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二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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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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