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飄飄

氣球飄飄

氣球飄飄

我在讀唐·巴塞爾姆的小說《氣球》時,忽然感到氣球這玩意兒也是不好對付的,弄不好還會令市政官員尷尬,傷透腦筋。它的悖理行為究竟是幽默還是反諷,一時難以說清。作為一個信奉並實踐極簡主義原則的作家(這一直是他的建築師父親所恪守的),“減少、簡單、集中”的座右銘,已使他在小說中大量省略掉了一些內容,以至於我那點可憐的判斷力,只能在“充足了氣的表面”“蹦蹦跳跳”並“摔倒在地”。當然,對這隻“無目的性”的氣球,作者還是比較生動地描述了它“膨脹”的過程:那隻氣球從十四街的一個地方向北膨脹,在人們的酣睡中伸展到公園並橫罩廣場上方,第二天上午它甚至已覆蓋了四十五個南北向的街區,以及東西的一片不規則地區。這隻氣球“大部分塗著不扎眼的深灰色和褐色,反襯以紅褐色和淺黃色。……加上故意地不作最後塗飾,使它的外表顯得很粗糙、不起眼;內部的重量上下波動,在很多個部位上小心地調節着,將這個龐大的變形的形體定在空中”。按作者的說法,它是“膨脹史上重大的里程碑”之一。

我在想,如果巴塞爾姆的氣球出現在我童年的天空,說不定會嚇壞我以及周圍那些迷戀氣球的人們。這當然是一種假設,準確地說,是從假設中引出的假設。事實上,當我看到六七十年代的舊影片中閃過的鏡頭,甚至也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虛構的感覺:那些齊刷刷的手臂、林立的旗杆、攢動的人頭和飄飄欲飛的氣球,以及觸目驚心的標語、呼啦啦的鴿子,它們是被怎樣奇特的邏輯鏈維繫起來的呢?至於我自己,一個置身其中的小小個體,難道不是在這種比個我強大無數倍的雄辯力量中長大的嗎?現在看來,從那些強烈的氣流旋渦中旋飛出來的氣球並非一戳就破,或者一鬆手就飄得無影無蹤。它們也許收集並提煉了世界上所有隱匿與虛浮的“輕”物質,使我在追尋過去時光中飛馳的童年和少年時,不得不坦率承認:那時我愛氣球!

氣球的確有許多優點:輕盈,飄逸,優美,喜氣洋洋。在某種特殊的場合,還具有任性的、激情飛揚的狂想式風格。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祖母為我吹氣球的時候,她的臉隨着紅氣球逐漸膨脹而更加蒼老,皺紋綻開,以至於那乾癟卻又鼓起的腮幫隱於紅氣球後面時,我只能看見縷縷白髮貼着球面顫動。每當我想到這個細節,我就觸摸到那些個風起葉落的陰沉下午。後來,我親眼看見戴紅箍兒的一群,為首的當然是居委會主任,領着一幫人涌到我家門口,勒令我的祖母限期離開省城。祖母站在門口,大約感到太突然,慌張得說不出話來。我在樓道里靠牆站着,被這個場面驚呆了。我聽見祖母囁嚅着,似乎想分辯什麼,因為牙掉光了,吐字也不清,但迅即被異口同聲的“你是富農分子,要回鄉徹底勞動改造!”這句口號極響亮地鎮服了。我記不起來當時我手裏是否拿着紅氣球,但我的臉色肯定跟舊報紙一樣。我經歷了平生第一次複雜而壓抑的矛盾心境。這到底是怎回事呵?

當然,對一個少年而言,他不可能將糟糕的心情維持多久。他開始沉迷於一種怎樣使氣球不會炸掉的奇特想法。在“省革委”成立的那些狂歡的日子裏,我被父親“丟”在長江路邊一個朋友家裏,盡情玩耍,還爬上高大的法梧鳥瞰遊行的人流。有一天早晨,某個樓道里發現一個死去的女孩。一些老人、婦女蜂擁在那兒,那暗灰色的小臉和散亂的頭髮被我從密密的人縫裏看到:那簡直是從灰堆里撿出來的,正在乾癟的,灰濛濛的氣球。人們在唏噓,搖頭,竊語,只是沒人認領,也沒警方出現在現場。可能正因為此,這麼多年來,它似乎成了與特定時空無關的死亡事件,而造成這種死亡的細節,也隨之隱沒在夜晚捂緊的黑暗中。

作為“缺席”的歷史事實的現場目擊者之一,我那時只是對同齡人的死亡感到莫名震恐。大人們都說街上有“拐子”,甚至說,不要相信那些給你氣球玩的人。這顯然對我摩挲氣球的觸覺造成了某種潛在影響:它的細膩、鮮嫩、圓潤如同滿月之嬰的皮膚,若干年後竟讓我生出陰冷潮濕的手感來。

巴塞爾姆在設計他的心愛的氣球時,顯然無法顧及這種事實,並且他的氣球龐大、敏感得有點過分,以至於它“以輕微之極的壓力抵在大樓的一邊,貼得那樣緊,氣球與大樓好像化為一體”,從而引來了孩子們在氣球面前“蹦蹦跳跳”和“欣喜若狂”。但我卻據此認為,巴塞爾姆也許什麼也沒看見,他純粹是基於一種虛無,一種飢餓,因此才將氣球畫得如此之大,讓虛弱而又小心翼翼的人艷羨不已。將近三十年前,我們全家下放在皖南的一個極為偏僻、封閉的鄉村。村莊清一色的草屋,除了飛鳥和蚊蠅,幾乎找不到飛飄在空中的事物。氣球突然從我習慣的世界裏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母親在河邊剖魚時,我看見白色的魚鰾在水流中漂浮。我不知道能不能將它視為世界上最小的氣球?它來自一個只能用腮呼吸的、小小生命的內部。也許魚們就是藉助它們來想像水流以外的事物,並決定浮遊的遠近和深淺。除非你殺死魚,否則你不可能拿走它!

後來,我對周圍顯現出來的事實感到惶恐:大肚子病、象腿病、粗脖子病的確不少。它們在人體的不同部位膨脹、鼓突,表皮綳得水亮又光滑,渾圓如球。它們迫使生命慢慢沉墜下去,像從內部爛掉的落地果一樣。對鄉民而言,沉墜不過是向泥土更靠近一步。反過來看,沉墜也是一種飄升,輕得叫人無法承受。毫不諱言,我所觸及的軟組織在時間流逝中已成堅硬之物,此刻我正用另一種觸鬚撫摸它。

在蒼黃的、閃着零星爆竹聲的舊曆年底,我看見殺豬佬正在桶架上“吹”一口肥豬。他用嘴巴對着一隻蹄子吹氣,腮幫子鼓得不能再鼓,眼珠子也凸得不能再凸,於是那口豬便脹大起來,栩栩如生。這時殺豬佬抖着一根細繩,一把將蹄關節紮緊,不讓氣一溜煙跑掉。殺豬佬幹得多麼巧妙!根本用不着巴塞爾姆所謂的“把往裏充氦氣的唧筒藏了起來”,以及“官方不能查明入口處———也就是注入氣體的地方”。吹氣,看來並非僅僅氣球需要,在昏暗的地面,凡需要它的都蟄伏在那兒,包括那個釉黑粗壯的吹火筒,只需一口氣就可將死灰吹燃。

讓我驚訝的是,一個放牛娃竟將吹得滾圓的豬尿脬,拿在手上玩來玩去。看上去,那玩意兒也能在空氣中飄飄蕩蕩,似乎並不比氣球遜色多少。在偏僻又封閉的舊曆年底,尤其在陣陣豐收的鑼鼓聲中大隊長和社員們喜氣洋洋的時候,用那白色的、有點臊味的球體來慶祝一番,肯定是熱烈的,極為別緻的。也許巴氏會懷疑那個放牛娃有點“後現代”,但我堅定地相信他是淳樸的,只是有點頑皮,並且他可能還是一個文盲。他怎麼能知道,一個飄飄蕩蕩的豬尿脬,在民間野史中也能擦出一點意義呢?當然,那個放牛娃肯定已經長大,說不準還當上了村長什麼的,但他絕不會告訴我,那個可愛的“白色之球”延續了多久,它是何時爆炸的。

巴塞爾姆已經死掉了。他在寫作中過量地抽煙而得了喉癌。他變得不可救藥。“我們喜歡裏面有大量廢話的書”,他借作品中的都市小矮人如是說。他的《氣球》依然飄在世上也是不可救藥的,因而會令一些“持敵對態度”的人頭痛和發窘是自然的。其實,“移走氣球很容易,鉸接式卡車拖走了癟了氣的那層皮,現在它將被儲藏在西弗吉尼亞州。”他臨走之前,畢竟在結尾處作了交待。而我想尋找的只是被枯枝杈扯住的乾癟的老氣球皮,以及另一些球體爆炸后殘留的碎片而已。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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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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