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逼近之黃石嶺

不可逼近之黃石嶺

不可逼近之黃石嶺

可接近的黃石嶺是不可逼近的。

黃石嶺那年的冰雪並未融化。趙醫生說他看到了黃石溪積年的堅冰。我想那肯定是殘雪隱入看不見的地方凝成了冰塊。

在這座江城待了幾十年,惟一能跟我談論黃石嶺的只有趙。

然而趙醫生死了。趙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深夜走了,走得如此匆忙。我得到這個不幸消息並非第一時間,而是一年之後。這死訊和間隔如同鈍刀,雖不能切開泥沙俱下的混沌生活,但寒意是足堪體味的。於是想到趙的一生以及自己的大半生。那光景竟有點像雪霰裹挾着枯葉在天空中閃飛,嗚嗚地混成一片,無法分辨。但那些葉子必有來歷,畢生聚於某個枝杈,倘兩片葉子相鄰也必有其緣。我想,陵陽正類似這粗大的枝杈———我和趙早年都是它上面長的葉子。當然,趙比我年長許多,葉緣闊大,紋脈清晰。那時我在陵陽讀中學,趙已大學畢業多年,且娶妻生子。

黃石嶺是包含幾個峻岭的總稱,因“黃石溪”而得名。在蔥嶺環抱中有個小山村,學校搞野營拉練我去過那兒。記得有個同學,姓陸,全家就下放在那個小山村。陸常年住校,體育忒好,扔鐵餅無人能敵,後來其父調回銅陵,他也轉學走了。此嶺高峻,卻無聳入雲端之勢,它綿亘於天台峰的南面———從南面進入九華山,此乃必經之道。上一趟嶺要走十來里路,植被森茂,巉岩怪異,陡峻處絲毫不亞於天台峰。

趙調到江城后,還經常回陵陽,尤愛黃石溪茶。在氤氳繚繞的茶香中,可瞬間浸入久違的清冽和靜謐。趙說,喝一口黃石溪,吸九華之靈氣,十里橫排山終年霧鎖,茶質忒好咧!我早就聽說上一趟黃石溪,濕透三重衣。六十年代末趙剛跨出安醫校門,就註定了被裹挾在奔赴鄉鎮的時代狂潮中———他是一條胡碰亂撞的灰鱗魚,被偶然地拋到陵陽這個山溝溝里來。趙說過,他生平遭遇的第一個挑戰,是隆冬之夜突然接到緊急報信:黃石嶺內有一知青掉入山澗,亟待搶救。趙背起藥箱連夜冒雪出發,嶺上的雪越下越大,山道結冰極陡滑,聽得見深澗溪鳴。這似乎表明:不可逼近的黃石嶺仍是可接近的。凌晨時分他終於翻過嶺脊抵達黃石溪村。在隊屋裏,村民們用紅紅的炭火將白鸛一樣的年輕軀體圍在中間,指望以此驅走死神和寒氣。然而趙檢查后發現,瞳孔已散大,回天無術。這個知青名叫陳庭才,來自銅陵。趙嘆了一口氣,怪自己遲到一步。我問他陳是怎麼掉下去的。趙說,陳當天押送四類分子來陵陽公社接受批鬥,返回時押送對象不慎滑入深澗,陳庭才竟跳下去將他救起,自己卻再也沒有爬上來。被救者趕緊跑回村裡呼救,村民們打着火把滿山遍嶺地尋找陳。趙說人掉到冰澗最多撐十分鐘……。我問,陳被救起時是不是已凍死?趙說不可能有心跳。我感覺趙的語流散發著一股雪霰氣息。趙說摸着那溫軟的慢慢變硬的軀體,感覺他好像睡著了。村民們不相信這麼好的知青會死掉。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趙說。

你連夜爬嶺也很了不起呵。我說。

不不。那不是一碼事。我是醫生,我不去誰去?趙說。

黃石嶺是不可逼近的。那山澗飛溪的墜鳴聲聽來還是那麼驚心動魄。野營拉練去那兒時,我們專程去陳庭才墓祭掃。一個娶妻生子的老知青講述了陳庭才的往事。那時確有不少人納悶:他拿自己的性命去救一個“階級敵人”,值嗎?

那時“階級敵人”是個啥概念?如果你想抵達“階級敵人”中的“人”,你必得穿越“階級”之壁壘,涉過“敵人”之雷區———其迢遙,其艱險,其烤炙,絕不亞於歷經煉獄然後涅槃!“死先於出生,傷疤先於傷口,傷口先於打擊”(英國哲學家布拉德萊語),看似顛倒卻揭櫫了某種真實。陳僅憑天性的良善和救贖般的擔當,在生死之一瞬便穿透了它———那慘淡的人性的光輝,至今仍令那個時代血涌不止!

陳的墓在嶺下的一個山坡上,素樸、孤單而凄清。且不說如今不可能有人談起它,即便在當時也迅速被遺忘。後來知青都返城了,只他一人待在那兒。在這個越來越奢華、花哨的世界上,除了我和趙,還有誰會在某個下午談論那個知青,那個冰霰之夜?

然而唯一能跟我談論黃石嶺的那個醫生死了。從此以後,黃石嶺離我也越來越遠,即便你站在它的嶺脊也無法逼近它。

當年我不止一次在趙的醫院就診,他並不認識我。陵陽醫院不過一排簡陋的平房,外面有圍牆,後面是住宿區。最東頭是就診室,裏面有兩張桌子,靠牆有一張診床。趙就坐在桌前,很耐心地聽你陳述病情。趙的臉寬寬的,戴一副琥珀色的老式眼鏡,態度平和、溫善,問診時額頭皺加深,看上去與其年齡不太相稱,卻顯出他的謹嚴和細緻。

說實話,趙後來與黃石嶺也漸行漸遠。退休后,趙一直忙活着沒停。先是到合肥辦診所,然後四處兼職,風風火火,最後在本城紅木棉酒店隔壁一家民辦醫院上班。他是頂呱呱的中醫專家,治脾胃造詣甚深。他想多掙錢,也能掙到錢。我和他很少見面,但有關他的信息還能輾轉打聽到。想不到……他竟走了,厚厚的積雪上沒留下任何腳印。

有一次,趙說他保存了一塊黃石嶺的冰。見我不信,他加重語氣說,哪天我帶給你瞧瞧。我仍將信將疑。

後來他來了。我問他冰呢?他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相片:他身背藥箱,其後的背景正是初春的黃石嶺。趙笑着說:你看,這溪邊不是有冰凌嗎?我仔細辨認,果真有冰凌,透亮,多棱,嵌着草梗。你保存的就是這塊冰嗎?我不禁笑了。趙也笑了。

不可逼近的黃石嶺閃爍在絲綢般滑過的逝光之下,那山澗飛溪的墜鳴聲聽來還是那麼驚心動魄。那可接近的冰凌此刻也不可逼近,倘你僥倖逼近了,它的明澈和寒意仍不可逼近,一如那個雪霰之夜!

二○一三年元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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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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