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的洋蔥味

口琴的洋蔥味

口琴的洋蔥味

在早年的記憶中,看別人吹口琴是會聯想到啃豬排的。他一邊啃拽,一邊用手掌遮住它。當然,吹出的樂音也很好聽。在很少喝肉湯的七十年代,他的嘴巴很過癮,不斷地啃咬、拉拽,似乎可以將任何一點肉筋咬剔乾淨。

後來家中有了口琴,兩個姐姐各有一把,好像都是“國光”牌。那是她們的心愛之物,平時一般都鎖在抽屜里。我的一把口琴放在書包里,放學后常到河灘上吹着玩。

將口琴含在口中是有快感的。我至今仍對這種快感記憶猶新。它的飽滿、滑潤都讓嘴巴感覺一種肉質的食物。當然不止於此。這裏面深藏着對異質音波的饑渴。儘管我跟樂盲差不多,但整天聽那些喇叭里的播音、哨子的尖叫,以及枯燥的發言、口號,耳朵也渴望聽點別的。這大概是我喜歡吹口琴的原因。我覺得“滑奏”———就是用嘴唇快速地滑過它的二十四孔———特別有趣,類似飢不擇食后的狼吞虎咽,以此獲得大快朵頤的爽利和歡暢。至於會吹什麼曲子倒在其次了。那時有一部阿爾巴利亞電影叫《海岸風雷》,表現一家人參加革命鬥爭,可是兄長意志薄弱,抵抗不了物慾而成為可恥的叛徒。他在酒店大嚼雞腿,如同餓狗啃骨頭。究其實,將“物慾”與“叛徒”並置,代表了一種壓倒性的社會思潮:即物慾和私念皆是壞東西,必須消滅之,所謂“狠斗私字一閃念”。看到叛徒大嚼雞腿的樣子,即便你饞死也不能淌口水———如果那樣的話是很危險的,難道你也想當叛徒?

那時候,口琴在城鄉間流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身份”不明。誰也不知道它從哪裏來,是洋玩意兒還是土貨,是老資還是無產。不過,它如此簡單小巧,且價格低廉,因而天然地博得窮人以及懵懂少年的青睞。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口琴有點類似“出口轉內銷”。大約數千年前,中國就有一種由竹簧片發聲的樂器,叫做“笙”。十八世紀後期,笙傳入歐洲,洋樂匠們嘗試用金屬簧片來代替笙中的木質簧片,不久歐洲第一支口琴誕生,後來又回傳到中國。倘魯迅先生來鑒定,恐怕他也會皺眉:它到底屬於“送去”“送來”還是“拿來”?

在陵陽的河灘上吹口琴是很放鬆的。這時天上有一層薄薄的雲,既不燦爛,也不暗淡。我捏住口琴來回滑動,那微顫的音波是瀏亮的、異樣的,至少它誠實,畢竟是我自己想發出來的聲音。一陣清風會將它傳到下游,那是一種跟蛙鳴、斑鳩不一樣的鳴聲。在那個年代,若論權威樂器,恐怕非手風琴莫屬。因為前蘇聯電影上常常聽到手風琴的樂聲,而且每次上面派下來文藝宣傳隊,拉手風琴的最引人注目。說白了,拉手風琴才屬於無產者“新貴”。這種感覺真的好奇怪。這並非說口琴純屬下里巴人那一類。不,我不這樣認為。我以為它介於流氓無產者和布爾喬亞之間。換句話說,保爾·柯察金不會拒絕吹口琴,冬尼婭也不會,儘管後者更喜歡彈風琴。口琴這種微型樂器,看上去更接近大眾化,實際上它是少數可以在私人空間自娛自樂的玩意兒。手風琴則屬於大庭廣眾,屬於某個集團,屬於無所不在的宣傳機器,連拉伸自如的摺疊風箱也極富烏托邦彈性。至於鋼琴這種“腐朽的資產階級貴族”,在那時已近乎滅絕。“文革”結束后才知道,上海青年女鋼琴家顧聖嬰開煤氣自殺,而且是全家一道自殺。她的存在不及一條毛毛蟲。於是理所當然的,正確的煤氣屠殺了不正確的鋼琴。

不妨再與吹哨子作比較。吹哨子傳達的是指示,是命令。它是尖利的,迅疾的,不容置疑的。那時候還沒有“吹黑哨”這個詞,但是在深更半夜吹哨子,倒是常有的。如果在夜晚聽見吹哨子,那種“黑哨”很讓人心驚肉跳。你會貼着窗戶探看,再聽聽是否會湧來潮水般的腳步聲,以及口號聲。由此可見,儘管都通過肺部運氣和口部動作,但吹哨子和吹口琴並無可比性。

記得有一次,我在學校附近的河灘上吹口琴。沒一會兒,我的物理老師打那兒經過。他走近我,問我口琴是什麼牌子的。我答不上來。他笑着說我吹一吹就知道了。這個老師姓丁,是工農兵大學生,相當平易近人,平時澆菜園挑大糞毫不嫌臟。但是他在“批林批孔”中迅速躥紅,揚言要批鬥校長蔣某某,竟使後者如驚弓之鳥一度失蹤。記得丁老師上物理課講解“電阻”“電壓”,時不時還以“打倒孔家店”為例。這未免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莫名其妙的事多了,也就不莫名其妙了。老實說,丁老師對我還不錯,經常在課堂上表揚我。丁老師的嘴巴很大,嘴唇很厚。他一口將口琴“咬”住,像吃冰棒一樣來回吮吸。他吹的曲子很流行,很高亢,是無人不會唱的“文革”歌曲。但是不知怎麼搞的,丁老師吹過的口琴總有一股洋蔥味。事後我拆下來清洗,怎麼洗都洗不掉。難道丁老師喜歡吃洋蔥?不過也不是正宗的洋蔥氣味,似乎還夾雜着大蒜的土腥味。說實話,這種氣味對我吹口琴的感覺造成了破壞。

那把口琴已悄然遠離,像流浪兒一樣不知所終。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氣味和群體的氣味,後者往往更切要,連器物也是。異味者總是遭到排斥、拋棄乃至攻擊。螞蟻雖小,但它們成群結隊攻擊另類的場面,我是見慣了的。由此看來,一個人與某物相伴或相離,是自有其因,也自有其緣的,正如保爾與冬尼婭何以相逢,冬尼婭又何以離開保爾一樣。在眼下這個豪奢的年代,口琴顯得太卑微,太寒傖,太不值得一提了。但在回憶中我依然感到餓,並伴有一種暈眩。事實上這種記憶也日漸淡漠了。然而,當那些發黃的時光變成了廢鐵,在那鏽蝕中依然能聽見一種孤單的微響……

二○一三年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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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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