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頭刀上的人性

鬼頭刀上的人性

鬼頭刀上的人性

古朝殺人是用鬼頭刀的,並且還要在鬧市殺,諸如菜市口,還要將要犯的頭顱懸挂在城門樓上示眾。不過,這砍頭的傳統並未因古朝被終結而退出,而是一直延續到五色繽紛的民國。

近讀美國聖公會傳教士李遹聲夫人Lucy的回憶錄《一個美國人在中國的旅居》,其中講述她在民國安慶經歷的一件小事:當時皖省都督的一個小姨太對基督教信仰感興趣,Lucy時常去督府見她,慢慢同皖督也熟了。有一次Lucy的傭人告訴她,前次殺人因鬼頭刀不快,砍了十五刀才把那犯人的頭砍下來。這讓Lucy感到憤怒和恐怖。後來這事通過上海的報紙傳到國外去了,這對她所熱愛的中國構成一種羞辱。Lucy深知自己無法改變現行法律以及用鬼頭刀處決犯人,然後把頭掛在城牆上示眾這種野蠻做法,但她忍不住還是採取了行動。她到督府求見都督。都督同意見她,並傾聽她講述自己的憤怒和難受。皖督告訴她,只有這種嚴厲方式才具有震懾效果。Lucy要求都督至少應該把鬼頭刀磨快一點。都督無奈地說,因為迷信,在安慶沒有磨刀匠願意磨鬼頭刀。Lucy請求都督換鋒利的新刀。都督回答說除非到上海去買。Lucy請求皖督立即打電報到上海訂刀,並推遲下一次行刑時間,直至新刀買來。都督聲稱那不可能,因為下一批犯人就要到了,如不及時殺掉,就騰不出囚牢關押新的犯人。Lucy在回憶中說,她是帶着憤怒和失望離開都督府的,對皖督僅有的一點好感也蕩然無存;並且她的腦海一直糾纏着那“十五刀”,那場面如同砍樹樁一樣,死囚犯那慘烈的呼叫如在耳畔。次日晚些時候,皖督告訴她訂刀的電報打到上海了,在新刀到來前不會執行新的死刑。這讓她感到一點寬慰,私下覺得這是一個小勝利。當然,沒有哪個民國的死刑犯會知道因為一個美國女子的憤怒,他們被砍頭會少些許痛苦。李遹聲夫人在回憶錄中把它視為終身難忘的經歷之一。

幸虧Lucy對中國歷史所知甚少,倘知道還有剮刑和烹刑,恐怕會魂飛魄散花容失色的。事實上,砍鈍的鬼頭刀在當時並非僅此一把,應是相當普遍了。因為反正都是砍頭,過程是不重要的,劊子手和看客也不關切鬼頭刀鋒利與否,況且又不是凌遲、車裂、剝皮,連死囚也不關切這個,反正留下的都是“碗口大的疤”。

一般而言,鬼頭刀刃口是鋒利的,背厚面闊,體量沉重,長於劈砍,是官衙專門用來殺頭的。因為是送死囚進“鬼門關”,故在刀柄處雕着一個鬼頭。問題是,砍頭砍多了,再怎麼著也會卷刃或崩口的。哪個磨刀師傅願意磨這種刀呢?二十世紀初美國著名旅行家蓋洛著有《十八省府》一書,其中寫到在省垣安慶的行刑場面。他寫道:“劊子手砍完頭,趕忙跑回城裏,將屠刀放在關公廟裏洗乾淨,同時獻上一份便宜的祭品,然後他燃放爆竹,以躲避任何不祥的兆頭,最後他才去衙門領取應得的八百文銅錢。與此同時,在城牆上圍觀的看客會用高聲呼喊和鼓掌等手段,將鬼魂擋在城外。”

在貪吏橫行、酷刑叢生的古老國度,人心是結着厚繭的,人性麻痹不堪,更不用說人權理念了。筆者之所以對Lucy產生由衷敬意,就在於這種雞毛蒜皮的小細節,不可能在民國的總統、都督的腦海中出現。他們不是奔忙於南北之爭,就是暗計於派系之爭,結局必然是有的被趕下台,更多的是掉腦袋了。而Lucy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地享受尊貴的生活,完全可以對那些與己無關的死囚們不聞不問,這既不妨礙她的道德感,也不影響她傳遞福音的成就感。短暫的不快會迅速被好夢取代。問題是,那慘狀一直纏繞在她的心頭,令她寢食不安。悲憫促使她採取了行動,儘管巨大的體制陰影不可更改,結局不可更改,但她改變了非人道的過程哪怕只有幾秒鐘。這體現了真正的基督精神。那些空洞的宗教說辭,宏大的禮拜儀典,手畫十字的喃喃禱告,遠不如對那些必死囚犯的臨終關懷更見人性,亦更見神性。而且我以為,Lucy身上散發著真正的貴族精神的氣息。

同樣是女性,我想到另一種人。納粹頭號女戰犯伊爾絲·科赫是一個美女,她被指控的主要罪證不是殺人數字,而是堆成小山似的精美藝術品:有錢包,有書籍的封套,有燈罩,光滑細膩,富於彈性,在光線照射下熒熒發亮,但那材料竟是用一張張人皮做的———從尚未完全斷氣的活人身上剝下來的皮。同其他屠夫一樣,伊爾絲·科赫也喜歡音樂,甚至哲學。他們可以一邊聽着優雅的古典音樂,一邊殘殺自己的同類。由此看來,音樂和哲學這些修養,並非人性和人的素質中最核心的部分。

在中國,不擇手段是可以玩到極致的,也包括殺人的花樣。據說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為剃頭室撰有一聯“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倒鮮活地刻畫出天朝政客和造反者都同樣冷血的本質。而且,更詭異的是,“頭顱”竟成了造反或革命的“目的”,而“手段”則可以“各顯神通”。試想從義和拳到十年“文革”等各種政治狂潮,即使宣言包裝得再正當不過,再漂亮不過,最後無不以“老夫手段如何”分出勝負,又以“天下頭顱幾許”作為血的代價。

當然,社會畢竟在進步。比如,鬼頭刀被子彈取代了,子彈又被注射取代了。林語堂說過:“我沒有夢想,我也不夢想軍閥不殺人,但只是希望軍閥殺人之後,不要用二十五塊錢把人頭賣給被殺者的親屬。”他竟沒想到,死囚的器官會被無端取走,而行刑者會上門找親屬索要子彈費。

二○一五年五月四日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內心的斑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內心的斑馬
上一章下一章

鬼頭刀上的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