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引
風箏引
有一年四月路過江邊,發現焚煙亭附近的江天之間,斑斕的紙鳶在雲色淡淡的風中浮翔,如熱帶海洋的魚群在任意漫遊。走近時發覺傾斜的沙灘上人氣挺旺。孩子們就不消說了,連大人也像孩子一樣撒歡。人們似乎在冬天憋悶得太久,突然在一個薄明的早晨跑出來,隨便揀一處江灘來消受春的氣息。
風箏在空中發出“格棱格棱”的清脆響聲,非常好聽,有點類似“古箏”。我想這大概就是古人叫它“風箏”的緣由吧。這麼說來,它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樂器了,一種用紙、薄絹和細竹做成的奇特樂器。放風箏的人自然也就是彈樂者了,只不過他必須藉助風的手指。
一種奇特而飄逸的、魔幻般的不對稱感———當你凝視這幅圖景時,你會感到這條古老長河與風箏之間在形質、色調上構成強烈反差!在視線所及的莽莽蒼蒼的廣袤大地與這些輕盈的小紙鳶之間,後者彷彿在提升大地內在的靈性之物。我猜想,牛頓肯定一輩子沒見過東方人發明的風箏,或者他即便見過,也肯定沒留意風箏奇妙的浮升之力。他只注意到一顆急速墜落的紅艷艷的蘋果。
當然,有一天他發覺自己也會像一顆蘋果一樣,成熟瞭然后急速墜地並在那兒爛掉。這證明了萬有引力的正確性,因為一切都在向下墜落過程中不可逆轉了。我們的生命、狂歡、夢境,以及我們與生俱來的短視和惰性莫不如此:似乎永遠被吸附在功利的地面上,像恐龍和螻蟻一樣。不過,焚煙亭帶給我的是另一種重力和加速度,它使我看見風箏下洶湧的江水流淌得更急了。
詩人濟慈在紀念牛頓的祝酒辭中說:“對牛頓的紀念真該加以羞辱呵!”因為“他把寫虹的詩引到三稜鏡上去分解”。這等於說,牛頓要把飛到天上的風箏沉浸到水裏。但我們為什麼還要紀念牛頓?因為他看見一顆蘋果墜地了,不久他讓另一顆蘋果飛上枝頭,並使後人仰望了幾百年。牛頓手裏也握有那根隱秘的“引線”,這正如愛因斯坦在無邊的星空下把鋼琴彈響!
記得小時候,祖母為我扎的瓦片風箏簡單到了極致,它看上去像醜小鴨,不會發出鳴聲,還拖着一條蝌蚪式的小尾巴。這樣的風箏是笨拙的,有趣的,歪歪倒倒地在空中蹣跚。但這尾巴是重要的,其輕重長短直接關係到瓦片風箏能不能放飛。可它一飛起來,又經不住大一點的風。最終它們不是被吹掉尾巴,就是纏掛在樹枝上,成了無家可歸的“棄兒”。早年的風箏給我留下輕靈、柔弱,甚至慘淡的印象。
今年春天在石塘湖,一個來自古魯國的風箏專家向我吹噓濰坊的國際風箏大賽,但我對此沒什麼興趣。後來他又告訴我,最強大的風箏能把人帶到空中去。這讓我感到驚訝,便問他可曾親眼見過。他說,他眼睜睜地見過一個人被突襲的強風帶到空中,那風箏有四十平方米大小。這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於是在我的腦海里,便不斷翻騰着這個巨大風箏直上九霄的強力姿影。
這種雄勁內斂的升力改變了我對風箏的看法。“重力必須向上起着作用。”我記得穆齊爾說過這樣的話。大風是風箏所需要的,並且是它必須借之循環、推動的血液。想當年“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韓非子》),而後魯班“削竹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比之墨子,我想魯班肯定突然領悟了遼闊的亞細亞大陸的風之神。
但“風箏”之“風”是它自己的,是它的內在隱秘,並且一點兒也不吹動,它只凝止、澄明,輕如蟬翼。魯班對“木鳶”的變構更得風箏之靈,足以為證。風箏因這內在之“風”而聽見了風兒的召喚,它有許多話要飛上天空與風兒說。依我之見,各種風箏之高下優劣,就在於“風箏”之“風”各不相同罷了。那些出神入化的製作者和放飛者,他們為何時常在深夜被驚醒,我想就是這個道理。
風箏的輕靈、簡潔和朴美,與莊周夢蝶式的東方智慧相通為一。如果你出神地注視過風箏,你或許會感到久久蟄伏的內心深處獲得了一種釋放和提升。注視風箏的飄蕩和打量一隻鳥的飛翔,感覺是不一樣的。鳥兒來自萬物的世界,而風箏源自於晦暗的內心,並與吹過萬物的風達成和解與默契。將浮想聯翩的想像化作形體並保持樸質、簡單之本性,風箏是屬於僅存的極少數可愛而空靈的事物之一。
仔細一想,人們天天談論着下崗、股票、官員緋聞和水污染,倘在早春的某一天,人們暫時拋開這些問題和煩惱,而把一切交給風箏有多好!在我的感覺中,地球就像一個大吊籃,它之所以能吊在空中,是因為籃筐上繫着許多或明或暗的風箏的引線,就像星星的光線一樣。當我寫下這些時,我的手心仍被其中一根引線綳得好緊,脈搏被勒得像鼓面一樣。哦童年的風箏,在這個日益數碼化、全球化的時代,難道你僅屬於人類的童年?
一陣陣江風吹來了無邊綠野的氣息、急流的和雲靄的氣息。
風箏仍在空中發出“格棱格棱”的清脆響聲,非常好聽,很像一個清純的女孩子在笑,也像她在撥弄古箏。後來我在明人陳沂所著《詢芻錄》裏讀到這樣的記載:“風箏,即紙鳶,又名風鳶。初五代漢李鄴於宮中作紙鳶,引線乘風為戲。後於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竹,聲如箏鳴,故曰風箏。”這與我的猜測可謂不謀而合。
不瞞你說,我最想見的一種風箏,是用江邊的蘆葦作骨頭、用舊地圖糊成的風箏。可我僅僅在一本書中見過它,它飄搖在秋天無邊的、霜白的蘆盪上……
當你看見陳年風箏纏在樹梢或者電線杆上,你該作何感想?它們殘破了,褪去了往日斑斕的色彩。只因它有太長太長引線的緣故。這使它變得纏綿悱惻,難以毫無牽扯地飛向雲空。被世間之物所纏所累,這或許正是它的苦處,也是它的動人之處。不妨說,這些殘破褪色的風箏,是我們關於這個世界最樸素而動人的記憶之一。
當然,這樣的記憶不需要任何回憶。它直接在那兒,在當下世界的現場,並且有風照看着它。
二○○一年五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