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飛
它們飛
中箭的海鷗仍在飛,箭也在飛,這絕非童話中描狀的圖景。
一隻鳥被箭貫穿仍在飛,這樣的事恐怕在古代也不多見。最近,英國攝影師格雷厄姆·洛德斯在海邊攝影時發現一隻海鷗,腦袋被射穿但仍在奮飛———箭矢的兩端都露在外面,彷彿它長出了兩個角。攝影師驚呆了。
“你簡直無法相信,這隻鳥兒頭上帶着箭矢仍在飛,箭矢的重量竟沒有限制它的行動。這隻鳥兒看來一點沒事。此時正值繁殖季節,我遛狗時常看到這隻鳥和它的配偶。真令人難過。”攝影師最擔心的是,“如果他們朝空中射擊出現偏差,箭矢勢必落在他處,傷及別人的眼睛。”
在古代,鳥兒被箭射殺是不稀奇的。人們常常把疾飛中的鳥比作一支飛箭,或者,把帶羽的箭比作飛鳥。從前,我讀過柯勒律治的敘事長詩《老水手之歌》:老水手率領一批船員駕船出海,被暴風雨刮到了南極,嚴寒使船陷在冰封的海面,危在旦夕,幸虧天外飛來神鳥信天翁,頃刻寒消冰釋,死裏逃生。然而老水手卻射死信天翁,於是船又被風暴刮到狂暴的太平洋,船員們發現這是老水手殺鳥之過造成的,就把那隻死了的信天翁掛在他的脖子上,以示懲罰。然而由於死亡女妖作祟,船員們紛紛倒斃在船上,只留下老水手一人活着。老水手恐怖而痛苦地度過七晝夜,終於幡然悔悟。當海上出現發光的水蛇時,他為這些動物祈禱。他因此獲救了。
在歐洲,海鷗被認為是可以轉世的鳥,它們的生命可以無限輪迴。“海鷗盤旋在沉船的上空,用嗷嗷的鳴叫讚頌靈魂轉世的信念。”(格拉斯《貓與鼠》)在古希臘悲劇中,合唱經常起到烘托和解說悲劇劇情發展的作用,格拉斯在這部小說中將沉船上空盤旋的海鷗比作合唱團,意在暗示主人公馬爾克的悲劇命運。
孫犁在文章中也寫過一件事:年輕時在海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為了討女友一笑,開槍射死了一隻迴翔的海鷗。一群海鷗因此受驚遠颺。女友請船夫幫助打撈漂卷的海鷗,船夫憤怒地掉頭而去!
有關海鷗的文化隱喻和文學描寫,遠不及此刻對一隻在絕望中疾飛的海鷗的觸摸。它忍住劇痛在飛。這種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如同西緒弗斯周而復始地扛着石頭,永遠找不到擺脫厄運的方式。它因頭疼欲裂而拚命嘶喊。但嘶喊並不能減弱疼痛。除了飛,除了叫喊,它在最後時刻還能幹什麼?叫喊至少能將悲憤宣洩一下吧?
然而,這悲愴的影像很快引來一片喝彩,有人贊之曰“鳥堅強”。我想,海鷗絕對不需要這頂人類賜予的“桂冠”。它無法甩掉這支利箭,無法撕開這顆被貫穿的頭。在天空,同樣是飛,此飛與彼飛是不一樣的。它這樣飛,其實是在與箭矢進行肉搏,因而也是與自己在肉搏!
問題是,暗器像悖論一樣貫穿頭部,遠比射中胸腔更陰險、更藝術———讓你徒然地飛,胡亂飛,失卻原先的恢弘目標,讓過程一寸一寸折殺你。
事實上,海鷗對箭是熟識的,正像它們熟識任何一種天敵。這個無需老一輩來教導。它憑本能就知道誰是天敵。這個細長且鋒利的傢伙,它不像天敵先發出警告,只聽到“嗖”的一聲,便墜如一片飄零的落葉了。
這隻海鷗左眼看到利簇,右眼看到了箭羽。它因這箭而痛苦,又因這箭而苟活着。它在飛,箭也在飛。頑敵緊貼着它,簡直成了它體內長出的異物。
我在想,用那箭嵌入對象的腦袋,又不讓它立即死掉,像一道黑影始終緊逼着它。這正是射手的詭計。讓它帶着箭矢飛行,這樣別的海鷗看見了,才會雙翅顫抖,才會喑啞無聲。嚇阻自由飛翔的圖謀莫過於此。
我感到黯然。那麼,它被攝影師攝入鏡頭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因為它被貫穿,被留影,它的痛苦便傳染到我的身上。我感到切膚的虛無痛苦。我想,那個射手一定距攝影師不太遠。甚至,他與攝影師很面熟,是朋友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射手看到這幅攝影作品,一定會感到驚訝。他會譴責這種任意殺戮的野蠻行為:“這是駭人聽聞的,無法接受的,絕對地違法。太可怕了,為什麼要襲擊一隻無辜的海鳥?”
世界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我擔憂的是,如果它死不掉,它會慢慢習慣,進而像施了全身麻醉似的。如果它再活得長一些,它會以為那是從它體內長出來的。本來如此。本該如此。它會對別的海鷗說,你們怎麼不長出角來?你們一定得了病!你們神經錯亂了!你們統統是狂人!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