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的勝利
情報的勝利
鑒於中途島作戰已進入收尾階段,根據金的統一部署,尼米茲擬派斯普魯恩斯率得勝之師揮戈北上增援阿留申群島。此前,弗萊徹已與生力軍“薩拉托加”號會合,執掌新的第十七特混艦隊。
尼米茲命令兩支特混艦隊10日上午在中途島東北1200公里處會合。“薩拉托加”號上有七個中隊的107架艦載機,其中一部分將移師“企業”號和“大黃蜂”號,將第十六特混艦隊恢復到“現實條件下的最強戰鬥力”。之後弗萊徹返回珍珠港,斯普魯恩斯將北上至距荷蘭港僅790公里的“風吹”點,歸西奧博爾德統一指揮,任務是“消滅或驅逐阿留申至阿拉斯加地區的所有日軍作戰力量”。
到6月9日,斯普魯恩斯北上的可能性已大大降低。西奧博爾德派出眾多偵察機在阿留申群島實施搜索,毫無結果。此時金再次發表高論:包括“瑞鶴”號在內的3艘日軍航母可能集結在西北太平洋某處,欲趁我軍不備之機急速殺向南太平洋或西南太平洋——這是金始終關注的方向——因此將第十六特混艦隊部署在阿留申方向的決定是“值得懷疑的”。對此,尼米茲回電說,如果當日,最遲到次日,阿留申方向沒有發現重大敵情,他將命令斯普魯恩斯返回珍珠港稍作休整。敵人可能已在阿留申群島某處登陸,但目前還缺乏足夠證據。尼米茲的判斷是正確的,日軍已兵不血刃“攻佔”了阿圖島和基斯卡島,只是10日才被美軍發現。
6月10日拂曉時分,2支美軍特混艦隊上空烏雲蔽日。8時剛過,斯普魯恩斯接到了尼米茲“暫緩北上,靜觀其變”的命令。尼米茲同時致電弗萊徹,第十七特混艦隊於13日前返回珍珠港。2支特混艦隊靠雷達互相定位,並肩南下,希望天氣能迅速好轉。1小時后,霧霾更重,甲板上數米外不見人影,飛機根本無法起飛。直到11日黎明,艦隊行駛到原會合點以南390公里處,天氣才放晴到能夠實施起降作業的程度。“薩拉托加”號將10架“無畏式”和5架“蹂躪者”轉到“企業”號上,“大黃蜂”號隨後接收了9架“無畏式”和10架新式的“復仇者”。隨後,弗萊徹掉頭向珍珠港返航,斯普魯恩斯則朝北方2200公里的“風吹”點徐徐挺進。
6月11日9時剛過,斯普魯恩斯收到了尼米茲的新命令,“第十六特混艦隊放棄北上返回珍珠港”。10日,有確切消息表明,日軍已登上基斯卡島和阿圖島。鑒於兩島位於阿留申群島最西端,對荷蘭港暫時無法構成威脅,尼米茲向金建議,第十六特混艦隊和西奧博爾德艦隊應返回珍珠港,用於應對“今後針對我方利益的更大威脅”,諸如保衛莫爾茲比港或其他基地。金表示認同,如此,斯普魯恩斯就不用再去北方受凍了。至此,有關中途島和阿留申的所有軍事行動宣告結束。
中途島勝利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尼米茲積極冒險戰略的正確性,當然也離不開足夠的運氣。尼米茲宣稱,本次勝利“挫敗了敵人針對中途島的強大攻勢,這個攻勢無疑是更大計劃的基礎”。他的判斷非常正確,中途島一旦落入敵手,山本下一目標就是珍珠港。勝利的代價極其高昂。美軍戰沉“約克城”號和“哈曼”號,損失飛機144架飛機,362名官兵戰死——包括108名機組成員。中途島軍事設施遭到嚴重破壞,荷蘭港受到中等程度破壞,阿圖島和基斯卡島陷落。設施和裝備損失對美軍不算什麼大事,除“約克城”號短期無法彌補,其餘損失都能很快得到修繕或補充。
美軍的損失絕對物超所值。日軍4艘重型航母“赤城”號、“加賀”號、“蒼龍”號、“飛龍”號和重巡洋艦“三隈”號悉數戰沉,損失戰機258架,3057名官兵戰死。讓山本略感欣慰的是,機組成員僅損失110人,他們大多來自“飛龍”號。加上巡洋艦水上飛機的損失,日軍本次海戰中共損失機組成員121人。
勝利規模之大讓尼米茲如釋重負。這種壓力不僅來自山本,同樣來自金,更來自他對屬下官兵及作戰艦艇的強烈責任心。直到此時,尼米茲才真正坐穩了太平洋艦隊司令官的寶座,再不用擔心金的威脅了。面對潮水般的讚譽,尼米茲保持了慣有的謙遜,他致電所有參戰部隊:“所有參戰人員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無私奉獻、忠於職守和英勇無畏的精神。”
可能覺得光發賀電不太過癮,尼米茲決定親自迎接每一隊凱旋的將士。6月8日,當滿載“約克城”號倖存者的“富爾頓”號歸港時,尼米茲上前真誠地與無數水兵握手,對他們的損失表示慰問,對他們的成就表達自豪之情。9日“格溫”號和“貝納姆”號進港后,尼米茲聽取了巴克馬斯特“約克城”號的沉船細節,之前對他和弗萊徹的些許疑慮一掃而空。
作為中途島大捷的功臣,斯普魯恩斯樂於將功勞讓與他人。他在6月8日寫給尼米茲的信中說:對弗萊徹在本次戰役中率“約克城”號所起的關鍵作用表示由衷欽佩,“戰鬥開始前,2支特混艦隊進行了良好而順利的協作”,戰鬥中“‘約克城’號的攻擊和它的飛機提供的情報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確保了一度勝負難料的戰鬥以我軍勝利告終”。因為“約克城”號恰好處於第十六特混艦隊和“敵軍尚能作戰的第四艘航母之間”,所以它承受了對手兩輪打擊。同一天,在寫給弗萊徹的另一封信中斯普魯恩斯說:“2支特混艦隊在您指揮下並肩作戰期間,您自始至終待我不薄,我對您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弗萊徹也回報了斯普魯恩斯的善意,高度讚揚他是“傑出的軍官和品格優秀的人”,身上具有兩個突出品質,那就是“優異的判斷力和勇氣”。
6月13日,珍珠港萬人空巷,所有人用聲嘶力竭的歡呼聲迎接凱旋的勇士。尼米茲、德雷梅爾率一眾司令部成員早已等候在碼頭上。艦一靠岸,他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去,同儘可能多的官兵寒暄、握手。尼米茲“以美國的名義感謝大家取得的輝煌戰績”。
尼米茲對兩位愛將絲毫不吝讚美之詞。當晚他就寫信給金:“鑒於弗萊徹是中途島之戰中的高級特混艦隊司令官且表現極佳,儘管損失了‘約克城’號,我還是希望重申我最近通過急件提出並在給您私人信件中詳細說明的建議:任命弗萊徹為中將銜特混艦隊司令官,並授予其優秀服役勳章。”在第二天的一封信中,尼米茲建議金給斯普魯恩斯頒發同樣的勳章,以“表彰其在中途島特別出色地指揮特混艦隊作戰,表現出極高水準的航海技藝、忍耐力和韌性,最終擊敗敵艦隊並使之損失慘重”。
金暫時擱置了珍珠港的來電。19日,他回電尼米茲:“對第十七特混艦隊在中途島作戰期間的指揮進行評估后是否改變了觀點?”尼米茲當即回答,“沒有。在中途島作戰期間,弗萊徹是該海域的高級特混艦隊司令官,負責指揮2支特混艦隊的行動。對於他在中途島和先前在珊瑚海的工作,我要重申並強調我在5月092219電中的建議,即任命弗萊徹為中將銜特混艦隊司令官並授予優秀服役勳章”,同時再次強烈要求表彰斯普魯恩斯“作為第十六特混艦隊司令官在中途島之戰中的出色工作”。吹毛求疵的金這才勉強回電:“正按你的建議辦理有關事宜。”
尼米茲高度讚揚了羅徹福特在密碼破譯上取得的重大突破,稱“這種突破帶來了任何指揮員都需要的準確情報”,為最終勝利奠定了基礎。當他向金介紹羅徹福特的貢獻並建議給他授勛時,後者竟然一口回絕。金的理由是華盛頓、珍珠港、墨爾本從事該項工作的人很多,不應突出某一個人。金認為“情報工作對贏得勝利是重要的,但畢竟不那麼體面”。
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羅徹福特後來因華盛頓海軍情報處有人爭功而遭到打壓。沽名釣譽者硬說主要功勞是華盛頓立下的,甚至不惜買通羅徹福特的手下來做偽證。當年10月,羅徹福特被以“華盛頓需要專家”為名調回國內,H站站長職務也被解除。對此,尼米茲提出了抗議,他最清楚關鍵時刻是羅徹福特的情報幫他做出了正確決定。但他的抗議同樣無濟於事。
後來羅徹福特被派往三藩市看管一個干船塢,再也未能回到自己鍾愛的情報部門。一直到1985年,他才被追授“海軍傑出貢獻勳章”,此時他已去世9年。1986年,美國總統里根再次追授羅徹福特“總統自由勳章”,這是和平時期軍人能得到的最高榮譽。1986年5月30日,經里根批准,美國國會做出了44年前就應做出的決定,補授羅徹福特“國會榮譽勳章”。當年10月頒發勳章時,登台領獎的是他的兒子約翰·羅徹福特。2000年,羅徹福特的名字被刻進“美國國家安全局名人堂”。
金帶來的麻煩遠不止此。6月15日,他特意致電尼米茲,要求2支特混艦隊就未能使用水面艦艇對日軍發起夜襲“做出合理解釋”。這一老調重彈等於質問:在向敵人射擊時為什麼不同時拿匕首去捅他們?在徵求了弗萊徹、斯普魯恩斯和後期趕到的菲奇的意見后,尼米茲拿出了希望能一錘定音的解釋,顯然他不想讓遠在華盛頓的金再就這一問題指手畫腳:“快速移動的航母特混艦隊中,艦載機的頻繁活動大大減少了此類機會,而且使此類攻擊在驅逐艦數量沒有顯著多於護衛需求時無法進行,它們的燃油狀況也不容樂觀,即使當晚不進行高速航行也是如此。”
似乎覺得對領導這樣說話語氣重了,尼米茲在電報結尾處綿里藏針地承諾:“我和我的特混艦隊指揮官都把您提出的問題時刻銘記在心,相信他們會利用一切合適的機會。”換言之就是,以後類似這事兒您老人家忙着就別再操心了。珊瑚海和中途島的勝利讓尼米茲真正挺直了腰桿。金很快就將發現,他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坐在家裏對前線隨意指手畫腳了。
對一場空前輝煌的大捷,失意者絕非羅徹福特一人。因為在珊瑚海和中途島分別損失了“列剋星敦”號和“約克城”號,加上開戰之初援救威克島失敗,金對弗萊徹的偏見並未因戰爭形勢改變而改變。和南雲在日本海軍類似,弗萊徹在美國海軍歷來被眾多專家詬病。甚至有人否認他在中途島海戰的功績。美國作家弗萊徹·普拉特撰寫的中途島海戰紀實中,不但不承認弗萊徹的最高指揮官地位,甚至否認他參加過本次戰役。歷史學家內森·米勒在1995年寫道:“在戰後的史書中,沒有一個美國海軍將領得到的罵名可以與弗萊徹相比,他甚至被斥為貪生怕死之徒。”莫里森在1947年明確指出,斯普魯恩斯是6月那次航母行動的現場指揮。對這些明顯違背事實的說法,當時依然健在的弗萊徹從未站出來爭論過。倒是斯普魯恩斯主動出面做了說明:“在那次戰鬥中,我是完全受命於弗萊徹將軍的。”1959年,斯普魯恩斯特意手抄了一份報告給自己的傳記作家E.B.波特:“主要是想讓您看看,我在最後一頁關於弗萊徹將軍的評價,他的確幹得非常漂亮!”
在斯普魯恩斯的親自干預下,莫里森最後勉強承認,“6月2日2支特混艦隊會合時弗萊徹獲得了戰術指揮權”。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地補充說,“弗萊徹沒有航空參謀,而斯普魯恩斯有哈爾西的參謀輔佐,所以斯普魯恩斯在6月4日至6日的關鍵行動中實際行使了獨立指揮權,這對美國無疑是一大幸事”。從前文的戰鬥進程可以看出,到底哪支艦隊的參謀班子表現更加出色。弗萊徹從未參與上述爭論。1964年,當老友史密斯為撰寫關於中途島戰役的文章向他提出指揮權問題時,再也無法拒絕的弗萊徹說了一句一語雙關的話:“我請你注意一句評論,法國約瑟夫·霞飛元帥曾說,‘誰打贏了馬恩河戰役我說不清楚,但打輸了會算在誰頭上是毫無疑問的’。”
此時,還有一個人心情也非常複雜。就在美軍特混艦隊取得決定性勝利的當天,病床上的哈爾西很快得到了前方傳回的好消息,榮譽本應屬於他,至少該和他有關。哈爾西的病情在不斷加重,主要受附近修建船塢揚起的珊瑚粉塵及醫院油漆拋光作業產生的灰塵影響。6月5日,“底特律”號輕巡洋艦奉命前往三藩市,尼米茲特意安排愛將乘艦回國治療,副官威廉·阿什福德少校隨同陪護。在里士滿約翰斯頓·威利斯醫院,美國最好的過敏症專家早已等在那裏了。當醫生告訴哈爾西將開始做過敏性實驗以確定病因時,“蠻牛”有氣無力地笑着說:“那麼,你們就先從蘇格蘭威士忌開始實驗吧。”
6月14日是太平洋艦隊一個節點,尼米茲實現了“我要找的人到我挑選的人”的重大轉變。他到珍珠港已半年,對部下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這天,德雷梅爾離任參謀長,前往接替布朗擔任兩棲部隊司令官。新參謀長就是剛在中途島戰役中立下不朽功勛的斯普魯恩斯少將。他本人不太情願,但這是戰前預定了的。部分內部人士認為,此舉讓斯普魯恩斯大丟面子,同時可能使他失去晉陞中將的機會。對斯普魯恩斯本人而言,這應該是極大的幸運,他因此避開了吞噬無數人前程的“所羅門漩渦”。等他再次棄岸登船率第五艦隊發起反攻,戰爭大局已定。他面臨的難題已從“能否打贏”變成“能否贏得漂亮”了。
美國人的麻煩很快又來了,原因在於陸軍航空兵。從前文可以看出,中途島海戰表現最出色的是美國海軍航空兵。航母尚在海上游弋捕捉戰機之時,陸軍戰機已率先回到瓦胡島,喜氣洋洋地宣佈了自己的“顯赫”戰績。“外間盛傳陸軍打贏了中途島一戰。”這是“企業”號戰鬥機中隊飛行日誌上記錄的一句話。6月12日,檀香山報紙公佈了記者對斯威尼中校的採訪,這位陸軍飛行員說:“我們從來不需要去尋找敵人,因為海軍飛機早已發現了日本機動部隊的位置。”這話讓人們產生了誤解,認為海軍飛機在戰鬥中只起到了偵察作用。記者鮑勃·特朗布爾在報道中高調宣稱:“投彈的那些陸軍飛行員親自報告說,他們擊中了3艘航母、1艘巡洋艦,另1艘大型艦艇可能是巡洋艦或戰列艦,還有1艘驅逐艦以及1艘大型運輸艦。這還不是完全的報告。”
埃蒙斯發給馬歇爾的報告間接支持了媒體的觀點:“B-26轟炸機2條魚雷擊中航母;炸彈重創1艘航母,可能炸傷1艘;擊傷戰列艦3艘,重創其中1艘;擊沉、擊傷重巡洋艦各1艘;重創驅逐艦1艘,該艦可能已沉沒;導致2艘運輸艦起火。”埃蒙斯還添油加醋地寫道:“說心裏話,我認為,如果海軍不確信會得到陸軍航空兵的支援,是不敢以3艘航母冒險與擁有4~5艘航母的優勢日軍對陣的。”但他也象徵性地表揚了海軍兩句:“當然,如果海軍沒有以航母來冒險,我們也許不會取得如此巨大的勝利,反而可能遭到失敗。”
華盛頓高層同樣片面誇大了陸軍航空兵的能力。6月5日,史汀生放言:“太平洋上正在進行一場大規模戰役。很顯然,美國部隊主要是陸軍航空兵對日軍實施了突然襲擊,並取得了輝煌勝利。我們打垮了日軍艦隊殘部,這是事實。但艦隊並未起多大作用,陸基飛機才管用。我認為,目前在夏威夷與馬紹爾群島之間的太平洋是太平的。”6日,史汀生繼續得意地說,太平洋的事態似乎已被“我完全控制”,我陸軍大型轟炸機在戰鬥中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們攻擊時技術嫻熟,擊傷敵主力艦多艘。海軍將航母投入戰鬥,面對數量佔優的敵航母部隊日子很不好過。埃蒙斯源源不斷地把陸軍大型轟炸機從夏威夷派往中途島,最後終於將敵人擊退。其中空中堡壘15秒內擊沉1艘敵重巡洋艦的細節更是被當作傳奇故事大肆渲染。6月12日,就在2支航母艦隊返回珍珠港前一天,《紐約時報》以醒目標題“陸軍飛行員在中途島附近轟炸了2支敵軍艦隊”發表評論員文章,再次謳歌陸軍在這場至關重要的戰役中創下的“豐功偉績”。
當2支特混艦隊回到瓦胡島時,“陸軍打贏中途島戰役”的輿論氛圍已經形成。面對眾多海軍官兵的憤憤不平,頗感無奈的尼米茲只好和稀泥,極力主張陸海軍友好合作,只對戰報進行了適當補充,並沒推翻陸軍的說法。在隨後發表的聲明中尼米茲指出:“參戰官兵表現都很出色。儘管我們的3艘航母在戰鬥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但我為所有參戰人員團結協作、完成任務的突出表現感到驕傲。打敗日軍是美國整個武裝部隊的勝利。”勝利得益於陸軍航空兵的說法一直流傳到戰後,通過查閱日軍檔案記錄和對有關人員進行審訊,美國人才知道陸軍炸彈對日軍戰艦的命中率為零,空中堡壘投下的322顆炸彈沒有1顆命中目標。
出於戰爭需要,華盛頓在公佈損失時刻意進行了隱瞞。7月15日,海軍公佈“哈曼”號損失,“約克城”號遭到重創“暫時失去戰鬥力”。直到9月,美國才公開承認“約克城”號已經戰沉。
開戰以來聽到的大都是壞消息,一旦真有好消息傳來,美國人一時還真不敢相信。6月6日,有傳言珍珠港正在遭到第二次轟炸,甚至華盛頓特區、西雅圖、三藩市都遭到了襲擊。但隨着戰事不斷公開,媒體情緒開始逐漸變得樂觀。《檀香山明星報》高調質問:“日本人不是想知道‘美國太平洋艦隊在哪裏嗎’?尼米茲上將知道答案,中途島之戰已經給出了準確回答。”
但美國本土媒體依然小心翼翼。《華盛頓郵報》的報道告誡說:“華府的專家們認為,日本仍能發動海上攻勢。雖然中途島的勝利使我們在通向最後勝利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但還沒有穩操勝券。”著名軍事分析家漢森·鮑德溫小心謹慎地寫道,“雖然我們打了一個勝仗,但我們還沒有到達馬尼拉灣或對馬海峽”,他把日軍進攻沒有達成突然性歸功於無線電監聽和“陸基偵察機,也許還有陸軍轟炸機”。
麻煩一個接着一個。8日清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和H站同時收到了華盛頓的電報,“很顯然,有人把偵收到日軍作戰計劃的秘密泄露給報界了”。6月7日,《芝加哥論壇報》頭版頭條通欄標題是:“美國海軍掌握了日軍作戰計劃,在太平洋上大顯身手。”文章開頭寫道:“據海軍情報部門可靠人士透露,美國海軍在戰役前若干天就已掌握了日軍參戰部隊的情況。”文章後半部分說,“即使日軍對荷蘭港發動了進攻,但美軍最高司令部依然相信日軍進攻目標是中途島”。報道不但詳細敘述了日第一、第二機動部隊的情況,連護航艦隻都寫得一清二楚。文章最後明確指出,中途島美軍的勝利是靠情報取得的。
文章並未提及密碼破譯問題。但如果日本情報人員看到報道,勢必懷疑作戰計劃泄密,進而加強密碼保護,今後美軍將失去寶貴的情報來源。事情原因很快查清,《芝加哥論壇報》記者約翰斯頓在乘“切斯特”號重巡洋艦返回聖迭戈途中,“列剋星敦”號前副艦長塞利格曼給他看了太平洋艦隊司令部下發的作戰計劃,他報道的內容即來源於此。
金斥責說“這次危機可能影響到未來整個戰爭”。為了不引起日本情報部門注意,美國情報部門走了一着險棋,既沒採取收回報紙的強制措施,也沒對約翰斯頓進行公開審訊。一個最高陪審團認為,約翰斯頓作為記者並未違反國家法律。隨後所有海軍軍官均接到了金的警告:“今後再出現類似事件,將立即交軍事法庭審判。”塞利格曼1944年被勒令退役。不然,戰爭後期美軍有多得數不過來的航空母艦,他完全能撈到一個艦長位置的。
美國人的小小伎倆果然得逞。或許日本情報機關並未注意到這篇報道,或許以為既然能夠公開發表,就純屬記者吸引讀者的憑空杜撰。超級自負的日本人堅信自己的密碼永不可能被破譯,之後一直沿用原來的密碼系統,只偶爾變化一些附加數碼組,由此導致山本五十六亡命於布干維爾。
中途島大捷的喜訊迅速傳遍世界。尼米茲上將收到了除軸心國外幾乎所有盟國的祝賀電報。金在電報中高度概括說:“中途島戰鬥是日本海軍350年來第一次決定性敗仗,它結束了日本的長期攻勢,恢復了雙方在太平洋上力量的均勢。”華盛頓高層一致認為,這場決定性戰役將對陣雙方重新拉回了起跑線。軍事分析家甚至預言“美國將很快轉入反攻”。
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就冷靜許多,他告訴羅斯福總統:“中途島海戰的勝利是一次偉大的勝利,但也是一次僥倖的勝利。”
勝利消息傳到布里斯班,麥克阿瑟既憂又喜。憂的是如此功績竟然跟他關係不大,勢必對他爭取太平洋戰場總指揮權不利,喜的是下一步日軍戰略方向勢必南移。他興奮地對薩瑟蘭及眾參謀宣佈:“日軍下一步作戰行動只能集中在南太平洋,到我們披掛上陣的時候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前有一點好消息就跳出來高度評價的羅斯福本次略顯含蓄,他以一位成熟政治家的口吻致電老朋友丘吉爾:“首相閣下,我們在太平洋的作戰進展順利。”
倒是丘吉爾對美軍的勝利不吝讚美之詞:“這一值得紀念的勝利不僅對美國,對整個同盟國的事業都具有重大意義,對士氣的影響是廣泛而及時的。這一勝利一舉扭轉了日本在太平洋的優勢。曾經使我們在遠東的軍事力量遭到挫敗達6個月之久的敵人所炫耀的優勢,現在已一去不復返了。”
誠如美國戰史專家戈登·布蘭奇所言:“美國人從此放下了盾,拿起了劍。在以後的交戰中,他們再也沒有放棄過戰略攻勢。”這也許正是中途島大捷的偉大意義所在。
6月6日下午,一向勤勉的東條破例邀請德國、意大利使館人員在多摩川舉行乘馬會。雖然貴為內閣首相,但陸軍出身的東條同樣無法第一時間從海軍得到最新消息。遊玩途中,一輛黑色轎車行色匆匆地趕了上來,車裏鑽出來一位全副武裝的陸軍軍官。
“海軍犯了一個大錯誤。”參謀次長田邊盛武趴在東條耳朵上。
“在中途島?”一向沉默寡言的東條追問。
“是的,他們損失了4艘航空母艦。”
東條頗有點幸災樂禍,“海軍不聽陸軍勸告,硬要打這一仗”。說到這兒,他停住了,似乎覺得再說下去與首相身份不符。海軍損失,對陸軍也沒好處,這點覺悟東條還是有的。他叮囑田邊,“切不可把消息泄露出去,絕對保密”。
早在6月5日晚上,裕仁已得到中途島前線日軍遭遇重大挫折的消息。軍令部一直不敢彙報,一是擔心裕仁受驚,二是想等情況核實之後再詳細報告。但裕仁通常是知道前線作戰情況的。侍從武官有一條“熱線”直通大本營,24小時保持暢通。即使在深夜,大本營有重大消息也會及時通告。聽到噩耗的裕仁陷入沉思,良久不語,之後兩天拒絕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內大臣木戶幸一。
木戶直到8日才知曉此事。他在日記中寫道:“儘管海軍的損失給我們帶來了無法言語的痛苦,但陛下依然勇敢面對了這一切。他的面容沒有絲毫改變,反而鼓舞大家:雖然海軍的損失非常可惜,但是不應該因此喪失戰鬥精神。”裕仁告訴木戶,他已命令永野“在未來行動中繼續保持積極進攻的態勢”。木戶為之動容,在日記末尾寫道:“我為陛下的勇氣所折服,感謝上蒼賜予我國如此優秀的君主。”
6月10日,東京召開了大本營和內閣聯絡會議商討對策。海軍並未向與會陸軍代表透露中途島海戰的損失情況。首先發難的是參謀次長田邊,“海軍在戰略上犯了一個嚴重錯誤,遭到了不應有的失敗”。
東條趁機火上澆油:“海軍不聽陸軍勸告,堅決要打這一仗,否則怎會弄到這般境地?”此時他的身份好像又變成了陸軍大臣。
島田海相、澤本次官、永野總長、伊藤次長等海軍代表雖然對陸軍的驕傲蠻橫、落井下石非常不滿,但仗畢竟是自己打輸的,也只好悶着頭一聲不吭,耐心聽着陸軍的數落。
現場氣氛非常尷尬,還是裕仁打破了沉默。他嘆口氣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這也不是海軍的本意,眾卿就不要互相指責了。陸海軍本為一家,應該精誠團結為要。”他將目光轉向永野,“朕所望者,乃盼海軍不要因此低落,變得無所作為或被動,應繼續努力幹下去。”
永野、島田等人唰地一聲肅然起立,慷慨陳詞:“海軍全體將士,願為帝國和陛下效命沙場,雖死無憾!”
對永野等人的表態,裕仁顯然非常滿意。他接着問:“該如何向國民交代這次作戰的結局呢?”
東條立即建議:“現在我們的將士正在各個戰場浴血奮戰,切不可把消息泄露出去,否則將大大影響官兵的士氣。”
此舉無疑是在為海軍遮羞,永野等人立即同聲附和東條,“事情還是要絕對保密為好”。
東條建議公佈阿留申作戰結果,以轉移人們的注意力。在隱瞞事實這一點上,裕仁無疑扮演了非常積極的角色。他要求必須採取嚴厲措施,不管對軍隊還是民眾“嚴密封鎖海軍戰敗的消息”。這樣,除天皇和極少數高層人士,外界很少有人知曉事情的真相。即便是高級將領,知情者也寥寥無幾。陸軍中大部分人據此認為,海軍依然具備大規模進攻的能力。
6月14日,戰敗之師聯合艦隊返回柱島。即便到了日本近海,所有人依然不敢有絲毫懈怠,到處都有美軍潛艇出沒的警報。為保證最後航程不再遭襲或出現之前的碰撞事故,佐伯海軍航空隊派出了引導飛機。主力艦隊順利通過豐后水道,“大和”號在19時順利泊港。當晚,歡欣鼓舞的東京市民舉行了彩旗和提燈遊行,熱烈歡迎“帝國海軍凱旋”。
第二天一早,“長良”號就向1艘戰列艦徐徐駛近,一艘艘小艇滿載原第一航空艦隊司令部的南雲、草鹿、源田等人,他們一個個神情沮喪地登上了後來被稱作第三艦隊的臨時旗艦“霧島”號。在這裏,源田的助手吉岡忠一於6月21日完成了著名的《南雲報告》。
之前在6月11日,裕仁已諭示軍令部,中途島傷者必須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返回,禁止與外界發生任何接觸,“直到他們傷愈后精神振作,緘口不談往事、重新得到任命為止”。這一嚴酷指令一度讓水兵開始質疑天皇的所謂“仁慈”。
艦隊回到柱島時,上述命令立即得到嚴格執行。傷病員未能棄船登岸,而是直接被轉移到醫務船“冰川丸”和“高砂丸”上。隨後,618名傷員分別被送至吳港、佐世保和橫須賀海軍醫院。船靠岸時間選擇在深夜,為的是避免讓人看見。傷員沿着一條由海上警察嚴密警戒的道路被秘密送進醫院。大部分人被列為“特殊病人”隔離在特殊病房裏,不許與外界接觸,連父母和妻子也不能探望。這樣,帝國海軍鎩羽中途島的消息就不會被傳播出去。
淵田是在擔架上被蓋得嚴嚴實實從醫院後門抬進去的。他認為這是以醫療之名行監禁之實,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名戰俘。身上的傷雖然很痛,但更痛的傷在內心深處。只有得到特殊許可的醫護人員才能出入病房。禁止任何形式的通信,連家書也不能傳遞,嚴禁接打電話。日本海軍已給這些人打上了“絕密”印戳。少數人在這裏一住就是一年,甚至更長,還常常因戰敗受到醫護人員的羞辱。
一次,一名護士夾帶一份《朝日新聞》進入“加賀”號魚雷機飛行員前田武的病房。報紙醒目的大標題顯示“日軍在中途島再次取得大捷”。在淵田和前田看來,這完全是彌天大謊。淵田認為紙終究包不住火,明智的做法是向民眾公佈真相,以證明政府相信並依賴民眾的勇氣和決心。如果採取如此簡單粗暴的欺騙方式,這場戰爭日本是輸定了。持同樣觀點的還有草鹿。
那些未受傷者也被當作二等公民看待。很多倖存軍官被發配到邊緣地區或荒島任職,大部分士兵迅速被派往南太平洋作為補充兵員,不許回國探親,出發前不能和家人道別。一些人禁不住為之哀嘆,“除非陣亡,否則是不可能回國的”。海軍高層就是用這種殘忍的方式讓官兵為他們的錯誤買單。
雖然拍攝的資料已在大火中焚毀,記者牧島同樣被關進收容所好幾個星期。釋放條件是今後禁止踏入東京一步,否則將被憲兵隊無情逮捕並關押。牧島隨後被發配到了南太平洋。
6月10日,細萱接到了澤本次官和伊藤次長聯合發來的一份通知:“茲決定公佈中途島戰役我方損失如下:1艘航空母艦損失,1艘航空母艦遭重創,1艘巡洋艦受重創,35架飛機未能返回。”15日,宇垣正式宣佈:“除大本營公佈的信息之外,不管在海軍內部或者對外部人物,都勿要提及有關中途島和阿留申戰役的任何情況。在海軍內部公佈‘加賀’號已經損失,‘蒼龍’號和‘三隈’號嚴重受損,這幾艘艦的名字將不對外公佈。”
政府通報一直到6月21日才正式公佈。第六艦隊參謀長三戶壽通報了官方的最新說法:在中途島戰役中損失和遭重創的軍艦,原則上要求保密,但可以根據情況做謹慎處理;適當時機將“加賀”號、“蒼龍”號、“三隈”號除籍;“赤城”號和“飛龍”號暫時保留在船舶登記名冊之中,但停止作業;關於船員的調令隨後逐步下達;關於陣亡將士,海軍省人事部門將通知其家屬,但不許提及沉沒艦名;關於其他損失,“赤城”號和“飛龍”號着火,嚴重受損,“谷風”號、“磯風”號、“嵐”號輕微受損,“最上”號、“磯波”號、“浦波”號被擊中,“最上”號中度受損,其他艦隻受損輕微。
與之相配合的是,所有涉及中途島戰役的文件和原始資料全被收繳並列為“絕密”,在日本戰敗后被集體銷毀,除了在塞班島於南雲身邊意外發現的《南雲報告》。這也許正是今天我們眼中的中途島海戰依然疑點重重的主要原因。
但公開宣傳是另一種語調。6月10日,東京大本營高調宣佈,中途島戰役終於使日本“成為太平洋上最強國”,“確保了太平洋上的皇威”,這場戰爭“確系一戰而成定局”。
6月11日,《日本時報與廣告報》刊登了一幅圖畫:“1艘美軍航空母艦遭日機攻擊正徐徐下沉。”圖畫上方的解說詞是:“帝國海軍再次取得劃時代勝利。”畫面下方是一段熱情奔放的文字:“美國企圖以艦載機對日本進行游擊戰之全部企圖終成泡影。強大的帝國海軍又擊沉了2艘大型美國航母。這一劃時代的勝利是於6月4日至7日奇襲荷蘭港以及中途島時取得的。戰爭開始時美國有7艘航母,現在只剩2艘,形勢對他們是絕望的。”
同日,海軍記者伊藤正德發表了廣播講話。次日,芝加哥《每日論壇》引用了他講話的部分內容:“鑒於中途島戰役的輝煌戰果,我們不應因損失2艘航母而垂頭喪氣,因為我們的所得大大超過了所失。”此後,日本所有媒體都不再提及損失了。
6月15日,大本營再次發表補充戰報:“先前公佈奇襲中途島的戰績中,除擊沉美軍2艘航母和1艘驅逐艦,還應加上1艘‘三藩市’級A級巡洋艦和1艘潛艇。”官方公報一味強調北方行動的重大勝利,“太陽旗已高高飄揚在美國領土上”,對失利的中途島方向一直含糊其詞。
裕仁驚喜於民眾對中途島之戰的反應,打算頒佈詔書“嘉獎參戰將士”。以木戶為首的顧問團勸諫裕仁,“事情還沒有絕望到需要陛下降低身份親自進行宣傳的地步”。
山本果真給了南雲和草鹿將功補過的機會,兩人依然穩坐航母艦隊司令官和參謀長的寶座。大本營正在大肆宣揚中途島之戰,宣佈一場“大捷”后突然換帥,連小學生也會提出質疑。這一道理同樣適用于山本和宇垣。星星呀還是那個星星,山本也還是那個山本,他依然主掌聯合艦隊,直到翌年戰死於布干維爾。
在田納西州,珍珠港被美軍俘虜的酒卷和男已冷靜多了。他相信自己從美國報紙上讀到的消息才是真實的,日軍在中途島遭到了史無前例的慘敗。在被押往戰俘營的旅途中,酒卷驚嘆於美國廣袤的國土和數不清的工廠,意識到自己國家尚未真正體會到美國的全部威力,中途島一戰不過是日本走向失敗的開始罷了。
“勝利”喜訊迅速傳遍日戰區,當然也包括棉蘭老島最大的日裔聚集地達沃。37歲、身材瘦小的西野源是《每日新聞》記者。珍珠港事件幾個月後他奉命採訪南方戰況,就帶着一個8人小組在6月初來到達沃。6月7日,他接到了總編輯派來的新任務,隨新組建的第十七軍前往新喀里多尼亞採訪。10日,他們趕上了東京宣佈中途島大捷,所有日本人都處於癲狂之中,西野參加了陸軍軍官在旅館舉行的即興祝捷大會。
在細讀了報紙上有關中途島戰役的報道之後,西野感覺疑慮重重。憑藉多年職業習慣的敏感,他總覺得報道有點含糊其詞。西野悄然離開慶祝現場,回房間打開了短波收音機,慢慢調諧直至聽到施特勞斯圓舞曲樂聲。一位女播音員宣佈這裏是三藩市電台,報告“美國在太平洋上取得了一次大勝利”,接着滿懷信心地說出了擊沉日軍4艘航母的名字。
西野知道這才是事實。聽到樓下軍官仍在喝酒、高聲唱歌,西野不免感到悲哀,他們竟如此幼稚地慶祝偽造的勝利。西野不敢把聽到的情況告訴任何人。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人信,換來的只會是自己被憲兵抓進牢裏。
兩個月後,西野的懷疑得到了證實。報道小組仍隨第十七軍出發,但不是去原定目標新喀里多尼亞,而是去所羅門群島中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島嶼。這個小島,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它的日語發音叫“卡打魯卡那魯”。
在英語中,它的名字叫“瓜達爾卡納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