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興川劇走“頭旗”
振興川劇走“頭旗”
◎陳國福
要說20世紀中國戲曲大事記,1982年7月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政府提出“振興川劇”當列其間。結束了“十年浩劫”對人類文明的禁錮和摧殘,傳統戲曲迎來第二次解放,“振興川劇”在全國激起強烈反響。省委、省政府為此組建了振興川劇領導小組,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致“全權負責”日常工作。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我調到辦公室工作。因為中學時在語文課本上讀過巴金散文,聽說李致是巴老侄子,心中升起一種親近和敬佩之情。我與李致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作為一個富有個性的文化領導人,李致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李致原是一位作家,在職時忙於政務,很少動筆,退休後接連出版了四本散文集,謬蒙相贈,頗有感觸,茲以前兩冊書名為由,作一番“往事”“回顧”。
也許是遺傳基因使然,李致與巴老一樣,說話似嫌木訥,卻每見妙諦,蘊含著一種內在的幽默感。不論會議講話,或是與人交談,習慣於綴以川劇詞句,東馳西鶩,起興作比,爭得闡釋和表達的自由,三言兩語,極饒機趣。座談會上,引用周企何《投庄遇美》詞,提倡“長話短敘”;頒獎會上,引用曉艇《逼侄赴科》詞,鼓勵落榜者“去了還要來”。舉辦“周企何生平藝術紀念展”,我提供了王震、柳倩、俞振飛等的書法作品。俞老為我撰寫的《周企何舞台藝術》一書題詞:“周君企何,久享盛譽。幽默含蓄,老少皆宜。識者國福,載諸文字。炳耀劇壇,流香後世。”俞老巧取周企何演出《瞎子算命》中的一句道白“識者分文不取”,借用《水滸傳》後部以“行者”冠武松姓名,化出“識者國福”句。我前往參觀預展,李致早已親臨展廳。見我到來,親切招呼:“‘識者’來啦!謝謝國福支持,這幾幅字很好。還未正式展出,便來了這麼多人。豈止國福,都是識者。”李致別有所觀、所悟,讓人品出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大家莞爾而笑,佩服“李部長”的睿智與詼諧。
李致鍾情川劇,曾自我剖白:“我這個人很怪,上中學時不會背書,甚至被老師打過手板心。但看戲,無論是話劇還是川劇,只要多看幾遍,就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出來。”1991年,原國務委員、國防部部長張愛萍將軍偕夫人李又蘭回到成都,與川劇界人士歡聚一堂,李致與陳書舫即席演出《花田寫扇》湊興,擔任劇中那位當場揮毫賣字畫的落魄書生邊吉,很快進入角色,台詞對答如流,富有舞台韻律,一招一式,“黃”中溢趣。面對眼前這位體態矮胖、酷肖周企何的老領導,陳書舫禁不住笑出聲來,失神“走戲”,李致卻全力對付春鶯丫頭的嬉鬧與調侃,喜劇效果特彆強烈。聯繫到李致平素說話常常引用川劇詞句,我深切地感悟到:他是在川劇喚起自己的生命情致后,全身心地把自己融入工作對象,按照“搶救、繼承、改革、發展”的方針去工作,工作中時刻牢記巴金老人的諄諄家訓:“生命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這樣,他便把領導工作本身作為個人的精神存在與活動方式。李致常常借用一句川劇行話,把自己的工作比作“跑龍套”,為“振興川劇”,“出人、齣戲”鳴鑼開道。這個劇詞用得十分生動準確,李致就是“四卒千軍”中走在最前面的“頭旗”。
光陰荏苒,時至今日,忘不了李致深入實際、善於兼聽的工作作風。在前兩屆“振興川劇會演”的籌備階段,李致與原省委常委黃啟璪、原四川省文化廳副廳長郝超親自帶隊,到各地、市、州、縣審看劇目,特別聘請各方面的專家,組成審看小組,踏遍巴山蜀水。一路上櫛風沐雨,鞍馬勞頓,自不待言。值得追憶的,是他們帶頭落實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特別是鄧小平同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重要指示,不僅在審看小組裏,同時在全省範圍內,開創出一個寬鬆祥和的政治環境和藝術氛圍,極大地調動了作家、藝術家的積極性和創造力。每次看完演出,照例集中全組人員,評論該劇的成功及其不足,提倡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要求客觀公正,臧否分明,堅決摒棄一切非藝術因素,然後安排次日的發言內容和發言次序。會議常常開至深夜,甚至延到凌晨。座談會上,充分進行藝術交流,相互切磋,十分投契。李致最後作小結,但不是結論,更非“長官意志”。對於個別尚有爭議的劇目,則採取特別謹慎的態度。原新都縣川劇團(今成都芙蓉花川劇團)重新整理演出的優美神話傳統戲《芙蓉花仙》,自1980年3月8日首演,已逾三百場,觀眾上座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七點三,劇中大膽借鑒敦煌壁畫裏的“飛天”造型,花仙們袒胸露臂,赤腳腆肚。大約因為改革的步子邁大了一點,1982年1月,一家大報發表了帶有批評性的署名文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反映出不同的藝術見解,本屬審美活動中的正常現象。但在80年代初期,對於經歷“浩劫”,心存餘悸的文化人來說,恰似杯弓蛇影,談虎色變,誤以為要被打成“大毒草”,要挨“棍子”,抓“辮子”,戴“帽子”,在社會上激起軒然大波。李致聽到有關情況介紹,親躬劇場,調查研究,“花仙”們喜迎劇中陳秋林那樣的“護花人”。李致首先給予充分肯定,同時提出自己的意見,並組織各方面的專家前往具體指導。經過再度加工提高,1983年5月,參加四川省第一屆振興川劇會演,榮獲劇本整理獎和優秀演出獎。
1992年2月,成都市川劇院一、二聯合團新排神話故事劇《九美狐仙》赴香港演出前夕,李致特別召開“挑漏眼兒”座談會。這個戲自首演以來,一直是上座不衰,欲罷不能。四個演員共同承擔女主角,聯袂獻藝,各盡其長,集中川劇傳統表演絕技,在藝術表現上京川“兩門搶”,精彩迭陳,美不勝收,雖有強烈的視聽效果,但也明顯地存在着某些裂痕。李致首先闡明會議主旨,正面意見可以說,但主要是批評意見,找出毛病,力求完美。當一個新戲初戰告捷,再來一番反向思維,香茗一杯,會場氣氛活躍融洽,使編導人員深受啟迪,果然“更上一層樓”。李致在振興川劇的領導工作中,十分注意川劇評論工作。他曾在唐思敏《川劇藝術管窺》序言中強調指出:“川劇評論家是振興川劇的一支不可缺少的隊伍。十年來,他們對振興川劇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我為有這些朋友感到榮幸。”李致一貫主張川劇理論要聯繫幫助川劇舞台,希望川劇評論家滿腔熱情地幫助川劇界拿出“迷人”的戲來,促進川劇界真正振奮精神。1993年,我與黃光新、李遠強、唐思敏相繼出版了回顧振興川劇十年的評論集,李致就像品嘗一桌豐盛的“川劇套餐”,不勝欣喜,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表示祝賀,表示感謝,表示關心,表示支持,給予川劇評論家莫大的慰藉和鼓舞。在省委宣傳部召開的一次會上,李致當眾推薦我,說:“今後川劇晉京演出,不論哪個院團,建議你們聘請國福同志,請他幫忙聯絡、宣傳,代登廣告。他在北京搞熟了,比你們去臨時問路強多了。”最初,李致親自出馬,還有著名川劇藝術家席明真,聯絡首都各界人士,我也因此公關,以文廣交,與北京戲曲界、新聞界建立起長期的合作關係,為宣傳評論川劇在首都報刊爭得一席之地。根據振興川劇領導小組安排,我負責記錄整理著名川劇丑角表演藝術家周企何舞台藝術。李致原在出版部門工作,為此親自出面,與四川人民出版社落實選題,並批示撥出專項資金,周老與我都很感激“李部長”。1989年10月,《周企何舞台藝術》一書由國務院原副總理王震題箋,正式出版發行。欣逢四川省振興川劇領導小組在成都召開有全省各市、地宣傳文化部門負責人出席的擴大會議,李致看到樣書,十分高興,讚許有加,當即在會議上廣為散發。1987年10月,張愛萍同志又一次返回四川,在金牛賓館小禮堂,與川劇界人士親切見面。張將軍曾為我撰寫了《天府之花》與《川劇攬勝》兩書題詞和題箋,我向李致提出,向將軍贈書;李致當即安排,並特別介紹。頓時,眾多記者對準我攝像,照相機向我聚焦,記下一個川劇學者人生歷程中難忘的一瞬間。
當歷史的車輪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着改革開放湧入大量的西方文化和港台文化,特別是在與強大的影視藝術的競爭之中,傳統戲曲一度跌入低谷,似乎瀕臨絕境。有一段時間,川劇界傳聞甚多,不少人紛紛質疑:川劇還能“振興”嗎?川劇是否“振朽兒”了?
面對諸如此類的新現象、新問題,李致正視困難,知難而不畏難,通過多種途徑,與各界人士會商,尋求切實可行的應變措施,諸如“出人、齣戲、走正路”後來衍化為“出人、齣戲、贏得雙效益”,“振興川劇會演”後來調整為“振興川劇調演”,明確指出“若要人迷戲,除非戲迷人”……一切遵循舞台藝術以觀眾為主體的美學原則,其中孕育着今天倡揚的“精品意識”或“拳頭產品”。李致一再強調:振興川劇不能“走過場”,不能“模式化”;魏明倫寫戲講究“一戲一招”,我們也要拿出新的招數來。經過反覆論證,李致科學地總結出:振興川劇,成績顯著,大有希望;困難重重,舉步維艱。並撰而為文:《堅持不懈地振興川劇》。後來以宣傳部名義,報經省委、省政府批示,作為正式文件下達。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李致善於預測振興川劇的曲折發展過程及其光明前景。在他的腦海中充滿了哲理的思辨,他把主觀和客觀的聯繫視作一個無盡的鏈條,如果只看到其中的一點而忽視另一點,勢必帶來主觀、片面和盲動。對主觀或客觀的任何一種超越,都將是錯誤的,既不應超越主觀力量,也決不能超越客觀條件。因之,對主觀條件和客觀條件及其統一關係的科學認識,便成為李致領導藝術的歷史閃光點,他讓我們看到振興川劇的曲折性和複雜性,充分估計到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從而做好長期性和堅忍性的思想準備。1992年5月,在成都舉行第六屆振興川劇調演。十年來,由於堅持不懈地振興川劇,確實把振興川劇推上了一個新台階。我撰寫了一篇帶有總結性的理論文章《俗則興,變則通,秀則美》,《中國戲劇》同年7月號及時刊發,充分肯定並向全國戲劇界介紹川劇十年振興的可喜成果及成功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