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風雨結戲緣
幾度風雨結戲緣
◎陳國福
在中國當代戲曲史上,川劇界曾出現三位德高望重的好領導,老藝術家們習慣以“老闆”尊稱之:一位是已故的成都市原市長李宗林,另兩位則系中共四川省委原宣傳部副部長——已故的李亞群和健在的李致。三位“李老闆”在歷史風雨中前後銜接起來,可以說,便是當代川劇發展史的濃縮。
1978年春,我們敬愛的鄧小平同志在成都親切接見被“四人幫”迫害的川劇名老藝人,觀看被“四人幫”禁錮多年的川劇優秀傳統折子戲並作重要指示,從此揭開了中國戲曲乃至中國文化發展的新篇章。為貫徹執行鄧小平同志有關指示,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政府於1982年7月發出“振興川劇”的號召,李致擔負起歷史的重任,十年間為具體落實“搶救、繼承、改革、發展”的八字方針盡心竭力,在戲曲界廣有口碑,至今猶令人敬佩不已。
崢嶸歲月老部長
“振興川劇”的號召傳遍巴山蜀水,各地、市、州、縣的黨、政、人大、政協迅速行動,排演出一個又一個新創劇目或重新整理的傳統劇目。為籌備全省性的會演活動,李致與省委常委黃啟璪、省文化廳副廳長郝超、振興川劇領導小組藝術顧問席明真等帶頭看戲,還有宣傳部文藝處嚴福昌、張仲炎,省文化廳藝術處、錄像室有關同志,以及振興川劇領導小組辦公室於一、葉春凱、陳國福等,組成強大的審看小組前往各地。鐵路沿線還算方便,最苦是川東與川北。比如一次由成都去蓬溪,繼經營山去南江與通江,再轉巴中與達縣。碎石面黃泥巴鋪就的鄉村馬路,落雨泥濘,晴天揚塵,旅途勞頓,不言而喻。常常是晚上看戲,戲畢醞釀至凌晨,次日上午座談,下午趕路補瞌睡。李致與同志們同甘共苦,心心相印,由管川劇、看川劇、愛川劇進而懂川劇。那段時間,無論大小會或是與人閑話,李致言必川劇,屢談不厭,也算入鄉隨俗。比如,每次觀看演出,他都要提醒大家莫學《易膽大》中的“麻五爺”,眾人都按時進劇場坐下了,你才姍姍來遲,劇團才敢演出。
20世紀70至80年代的中國,正值一個新舊交替的歷史新時期,猶如大自然的季節變化,紅梅報春,但堅冰待破。人們多年形成的一種習慣勢力,往往導致藝術審美中杯弓蛇影,談虎色變,由《紅梅贈君家》引發的一場大爭論,便是一個十分典型的例子。李致充分肯定這是一個優秀傳統劇目,作為川劇高腔四大本之一,《紅梅記》源自明代周朝俊的同名傳奇,曾於50年代由熊豐整理為上、下兩本,周裕祥導演,分別由張巧鳳與劉又全,許倩雲與曾榮華主演,受到普遍好評。進入歷史新時期,著名川籍音樂家沙梅傾數十年的藝術積累,以李慧娘與裴禹的感情糾葛為主線,整理為一本,並為之重新譜曲並配器,力圖在川劇音樂方面有所突破,由成都市川劇院劉芸與曉艇主演。儘管毀譽參半,褒貶不一,首先應當寬容、允許和支持,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動輒“抓辮子”“打棍子”“戴帽子”。李致代表宣傳部,支持四川電視台播放該劇舞台錄像,以便引起更廣泛的社會關注;出於同樣的目的,後來還將自貢市川劇團排演魏明倫的荒誕戲《潘金蓮》調到成都演出,這個戲的爭論更大,有時甚至尖銳對立。這在今天看來,其實不算什麼,但在二十年前,要這樣善待一個劇團的改革與創新,那可是需要相當的膽識與魄力的!原新都縣川劇團(即今成都市芙蓉花川劇團)重排優秀傳統神話戲《芙蓉花仙》,引起了更大範圍的激烈論爭。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部長張愛萍同志獲悉后,李致曾陪他前往東郊木材廠俱樂部觀看,給予劇團以極大的支持。李致始終不渝地強調一點:“改革的任務既艱巨又重大,而改革卻沒有現成的良方(如果有了,也就無所謂改革了)。因此,改革的本身就意味着某種探索,就必須有所探索。改革、發展是一個長期過程,一個經驗的積累與實踐的檢驗過程。探索的方式與方法應多種多樣,改革試驗也應不拘一格。”李致一次至上海,曾登門拜訪沙梅,希望老人家關注振興川劇,繼續幫助川劇進行音樂改革。
1986年10月,在競華收徒儀式上,李致曾說:“競華同志是川劇表演藝術家,無論唱腔和表演,有許多獨到之處。有她這樣的教師,還有陳書舫、袁玉堃、周企何等諸位名家,不僅可以培養出名角,還可以發展川劇藝術流派。”尊重老藝術家的另一方面,便是關心老藝術家。李致多次籲請有關部門特別照顧生病的老藝術家,曾一度得到落實,陽友鶴、周裕祥、競華、張光茹等在重病期間,都住進了幹部病房,得到精心護理和治療。黨和政府的親切關懷,儼然巨大的精神支柱,促使他們為川劇事業奮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當歷史的車輪進入21世紀,又一代老藝術家出現在各級文化主管部門面前,亟待我們採取相應的對策,戲以人傳的民族戲曲,才能綿延不斷,繼往開來,新人輩出,欣欣向榮。與之同時,李致還十分關心投身戲曲事業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其中有劇作家、劇評家、戲畫家。他曾為徐棻《探索集》、張鴻奎《戲劇人物畫冊》、李遠強、黃光新《好一朵芙蓉花》、唐思敏《川劇藝術管窺》、鄧運佳《中國川劇通史》、陳國福《一世戲緣》以及“川劇文化叢書”撰寫序言,並強調指出:“川劇評論家是振興川劇的一支不可缺少的隊伍。十年來,他們對振興川劇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廖友朋、王誠德、陳國福、劉雙江、鄧運佳、杜建華等許多同志,幾十年如一日,顯示了他們對川劇藝術的奉獻精神。我為有這些朋友感到榮幸,因為他們的精神和成就代表着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應當得到應有的承認和尊重。”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李致曾多次率領川劇團進京或出國,為宣傳川劇,擴大川劇的影響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他曾在北京工作多年,與首都文藝界十分熟悉,特別是與曹禺的關係,因巴金尤其親密,向以“萬叔叔”呼之。1983年10月,四川省振興川劇進京演出團在首都彙報演出,曹禺事前向李致表示:“萬分歡迎,我與(李)玉茹將多多學習,多觀摩,一定要寫篇學習心得,表示歡迎。”曹禺看了好幾個戲,主持中國戲劇家協會召開的座談會,聽罷李致介紹振興川劇情況,當即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又撰文讚揚振興川劇“有如空谷足音,預示着一個新的信息,一個新的行動即將來臨。”事後還寫信給李致:“振興川劇來京演出,大得成功。奮發首都戲劇界,確立信心,至可慶賀。”北京市文化局局長魯剛根據市委宣傳部部長徐惟誠的意見,約請李致向直屬藝術表演團體有關人員介紹振興川劇情況。1986年4月,四川與上海舉行首屆文化交流,李致與上海文化界過從甚密,由他出面請來陳沂、黃佐臨、杜宣、黃裳、程十發、謝稚柳、沙梅、鄭拾風等名流大家,首場《白蛇傳》演出獲得很大成功。
1985年6月7日,李致親率四川省川劇演出團赴西柏林參加第三屆國際“地平線藝術節”,在柏林自由人民劇院作揭幕演出,這是“振興川劇”以來古老的天府之花首次登上世界舞台。據李致日記記載:“戲一開始,場內極為安靜,似乎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為什麼沒有掌聲?我開始感到不安——以後知道,觀眾不熟悉中國戲曲,不知該在什麼時候鼓掌。但第二場剛結束,爆發雷鳴般的掌聲,我才鬆一口氣。以後一發不可收,全場共鼓掌歡呼二十多次,謝幕歷時十四分鐘,形成高潮。鼓掌,歡呼‘阿博(好極了)’!”並以用腳踏地板的聲音表示興奮。面對狂熱的德國觀眾,他們這樣熱愛川劇,我的眼睛潤濕了。我體會到運動員獲得世界冠軍,眼見五星紅旗在國歌聲中升起的感情。緊接着,演出團巡迴聯邦德國、荷蘭、瑞士、意大利等國的十大城市,演出計二十二場,皆獲得很大成功。1987年5月,李致又率團東渡扶桑,在日本的東京、大阪、福崗、京都、名古屋、橫濱等十大城市巡迴演出,總計二十四場,其中東京十天演出十八場,觀眾共約五萬人次。1990年5月,李致率領成都市芙蓉花川劇團再次東渡扶桑,巡迴山梨、東京、福岡、廣島、名古屋、高松、大阪、滋賀、京都、神戶、奈川、昭和、橫濱以及松戶等十三個城市演出《芙蓉花仙》凡三十場,觀眾計六萬多人次,兩次均受到日本友人特別是青少年學生的喜愛和歡迎,“振興川劇”的豐碩成果蜚聲東西方。
激揚文字讀李致
1992年,李致擺脫政務,重操舊業。為了搶回因從政耽誤的寫作時間,他居然趕上新潮時尚,每天端坐電腦桌前,頻頻敲擊鍵盤,夜以繼日地趕寫回憶錄。迄今為止,已先後出版《往事》(1995)、《回顧》(1997)以及《昔日》(2001)等散文集。其中大多數是回憶巴金的文章,同時還有若干有關振興川劇的歷史記錄,為研究當代戲曲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第一手資料。李致親歷川劇在浩劫之後的再度輝煌,並且有機會在世紀回眸之中重新解讀川劇,深入揭示傳統戲曲深蘊的美學價值。這些,都散見於他的散文集中。
“振興川劇”是20世紀80年代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政府的一項重大決策,在全國戲曲界引起很大的反響。1983年5月,張愛萍曾為第一屆振興川劇會演填詞:“鄉音喜聞樂見,古曲今開新面。群星匯蓉城,百花齊放藝湛。堪羨,堪羨,天府新秀千萬。”當時四川省顧問委員會主任是譚啟龍同志。李致在《譚啟龍與振興川劇》一文中記述道:“啟龍同志曾多次指示:戲曲是我們國家的瑰寶,川劇是我們省的瑰寶。我們一定要振興川劇,否則,既對不起前人,也對不起後人。要認真抓到底。1983年夏,啟龍同志為振興川劇題詞:‘振興川劇,務求實效,千錘百鍊,精益求精’,這十六個字對我們的啟發很大。務求實效,是說不圖熱鬧,不搞表面上的轟轟烈烈,不要為會演而會演,而當時已出現類似的苗頭。千錘百鍊,精益求精,是講戲的質量。沒有質量無法競爭,無法贏得觀眾。這是關係到川劇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啟龍同志十分尊重老藝術家。根據他的意見,振興川劇晉京演出,邀請了十三位老藝術家隨行,擔任藝術指導並在北京作觀摩演出,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他陪同小平同志在人大會堂的小劇場,看了川劇折子戲片斷演出,還陪同小平同志與演員、工作人員分別合影。”
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許川也很重視振興川劇,李致在一篇《振興川劇忘不了許川》的文章中寫道:“許川同志是江蘇人,長期從事新聞工作,到宣傳部以前很少看川劇。從參與領導振興川劇的工作,他開始看川劇,並動員他的夫人和子女去看。他說,‘慢慢就看出了味道。’”李致還轉引了許川在一次幹部會上的重要講話:“四川解放初期,鄧小平和賀龍同志就要求我們的幹部帶頭看川劇,並指出這是入川幹部的群眾路線和群眾觀點的問題,要認真對待,認為這才是黨的幹部應有的態度。粉碎‘四人幫’后,小平同志來川視察,又專門審看了一批被‘四人幫’禁錮的川劇折子戲,予以解放。因此,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的問題:作為各級黨委的宣傳部長,如果不看川劇,能不能算為合格的宣傳部長?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們懇切希望各級黨委、政府的宣傳和文化主管部門加強對振興川劇的總體要求和具體措施,層層落實,解決劇團的實際問題。要提倡領導同志和川劇藝術工作者交朋友。作為黨政和人民‘喉舌’的各級報紙、電台、電視台,要進一步宣傳振興川劇的工作。”李致回首當年,還向我們講述了另一位值得懷念的好領導——黃啟璪。她曾先後擔任重慶市京劇團黨支部書記,重慶市文化局副局長,四川省文化局副局長等職。後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四川省振興川劇領導小組組長,分管文藝工作,她熱愛川劇,在川劇界廣交朋友。1982年7月,曾同有關人員前往自貢觀看《巴山秀才》,宜賓的《日月葬》以及瀘州的《軹侯劍》。她看戲認真,意見中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值此隆重紀念“振興川劇”二十周年之際,當我們回顧改革開放以來,川劇在國內外取得的輝煌成就,怎能忘記省委領導同志為此付出的心血?他們的事迹將彪炳中國當代戲曲發展的史冊,誠為宣傳文化部門負責同志學習的榜樣!
川劇無疑是看的或聽的,李致呈現給我們的卻是讀。當然,他讓我們讀的,不是劇本,也不是劇評,而是20世紀一代大家談論川劇的片言隻語,文字極簡而用字極確,瑣屑微末之處決不輕易放過,不足千言而盡道其詳,實有回味不盡之妙。1983年10月,四川省振興川劇進京演出團的老藝術家們為首都文藝界作專場演出,有陳書舫的《花田寫扇》、周企何的《投庄遇美》、王世澤與田卉文的《放裴》等,曾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著名理論家周揚觀看演出后曾說:“川劇在國內外,遠遠超過一個地方劇種的影響。”1986年4月,四川與上海舉行首屆文化交流,在李致引薦下,陳書舫、周企何等前往拜訪巴金,並為巴老清唱幾曲。老人家聽了十分高興,連聲讚歎:“我愛家鄉,愛聽鄉音,當然愛川劇。”1986年舉行四川省川劇青少年演員比賽演出,沙汀獲悉冉樵子曾據《聊齋·張鴻漸》改編為川劇《刀筆誤》,當即指出,“我覺得此公的著作應出專集。”儘管只是一兩句話,然而,深衷淺語而令名不衰,他們對民族戲曲體悟之深,為我們揭示出傳統文化的精髓和底蘊。他告誡我們,向國際友人和青年觀眾宣傳川劇,首先應該看到自身的藝術優勢,如果僅僅局限於變臉、吐火之類的純特技表演,勢必產生嚴重的誤導而損害自己,讓人在靈犀交會之中同此一慨:“我贊成用特技為川劇吸引觀眾,但不能丟掉川劇許多更重要的好東西,只強調特技。否則川劇團就成了雜技團。正如不能把內容豐富的川菜,簡單說成麻辣燙,又把麻辣燙集中於火鍋一身,川劇不等於特技,更不只是變臉。”
李致為若干戲曲著作撰寫的序言,體現出豐富的知識和深厚的學養,處處率真之心,不失儒者風範,多讀幾遍會使人忽地心華開發,器識遠大,其中有一段至今猶令人深思:“川劇是我們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瑰寶之一,它的影響已超越省界和國界。我們決不能眼看着這一朵絢麗的花朵枯萎或消失。否則我們既愧對祖先,又有負於子孫。不振奮精神,就不會有這種責任感。哀莫大於心死,不振奮精神行嗎?對川劇現狀的估計,有許多說法。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成績顯著,前途光明;困難重重,舉步維艱。在戲曲面臨著某種‘危機’的時候,我們必須搶救、繼承,把川劇藝術保留下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博大精深,但由於認識上的種種盲點和誤區,許多優秀的文化傳統(包括川劇)正在急速流失甚至瀕臨消亡;面對西方文化、港台文藝裹挾經濟大潮的衝擊,不少人已是“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不知道珍惜自己身邊的文化瑰寶,找不到“振興川劇”的前進之路。讀一讀李致有關川劇方面的散文,進行深沉的歷史反思並從反思中展望未來,那將是一番“最難風雨故人來”的喜悅,將會幫助我們採取措施捍衛民族的文化根脈,增強我們對弘揚優秀民族文化的信心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