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綁架者的精神樂園
Chapter4綁架者的精神樂園
——這是一個巨大的地獄,不斷地吞噬一個又一個的人。然而久居地獄,並不能讓她忘記人間的模樣。
仔細勘查了現場,林密等人沒有發現任何指紋和腳印。水房外面的走廊里倒有不少腳印和划痕,但沒有採集的價值。
葉珩和素妮配合警方梳理了唐愛所有的人際關係,最後也只找出唯一和唐愛發生過衝突的人,就是那個差點黑掉唐愛一百塊錢的小商販。
就在林密思考要不要帶來那個小商販詢問的時候,葉珩開了口。
“別白費力氣了,那個小商販的智商不足以讓他設這個局。”葉珩不耐煩地說,“我要去看監控視頻。”
此時已經快凌晨一點,唐愛的去向他們依然沒有頭緒。葉珩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不通,究竟是誰綁架了她。
要啟動時間循環嗎?
唐愛離他很遠,所以他的能力受限,只能循環回12小時之前。即便是這樣,救回唐愛也是足夠的了。可是這樣做的話,他就收集不到有用的信息,無法解開綁架者的真面目。
葉珩深切感到了煎熬的滋味。上一次這種痛苦的感覺出現,還是在親生父親的葬禮上。
伴着靈堂里飄來的哀哭聲,年幼的葉珩走向家門。一步,兩步,最終他停了下來,迷惑地看着靠牆堆着的一排花圈。花圈上扎滿了黃白相間的紙花,輓聯被風輕輕揚起,上面的毛筆字飄逸洒脫。這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後的盛景,何等的悲哀凄涼。
接着,有人沖了出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樣的噩耗,然後在他的頭上和胳膊上綁上白色孝帶。
年幼的葉珩被人領進家門。他看到母親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忽然臉色僵白,居然暈倒在地上。
從那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
“喂,你沒事吧?”林密的聲音將葉珩的思緒拉回。葉珩下意識地搓了搓鼻子:“沒事,我剛才在思考案情。”
“哦,抹鼻子這個動作在心理學上表示你在撒謊。”林密當仁不讓。
葉珩沒搭理林密,目光緊緊地盯着屏幕。聽說學校里有人離奇失蹤,崗亭忙不迭地調出了唐愛所住的宿舍監控視頻。
監控視頻加快了十倍的速度,畫面上的身影在飛快地移動。只是越看下去,葉珩的心情就越沉重。
監控錄像里,進入水房的女生有五個,唐愛是倒數第二個進去的,時間大概是晚上8點5分。最後一個進入水房的是素妮,她是去尋找唐愛的,神情慌亂,做不得假。除了唐愛,所有人都從水房裏出來了。
林密心裏震驚無比,這居然是一樁密室失蹤案。她直接下了命令:“帶走監控視頻,把24小時以內的錄像全部看一遍。我就不信,這個綁架者有飛天遁地的本事!”
“也拷貝我一份。一周以內,從一樓到六樓所有的監控視頻都給我!”葉珩掏出了優盤。
林密翻了個白眼:“最重要的是案發當天的視頻!葉小公子,你就別在這兒充當福爾摩斯了,好嗎?”
“我不信任你們,你們的能力太差,距離報案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們卻毫無進展。”葉珩一副不講理的模樣。
林密皺起秀氣的眉頭:“葉小公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距離報案只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一頓火鍋、兩集電視劇的時間!”
“但是每一分鐘,唐愛都身處危險之中。”葉珩將優盤丟給保安,一身痞氣再也掩藏不住,“快拷貝。”
林密氣得又正了正警徽。
唐愛從黑暗中醒來,驚恐地發現自己被綁得結結實實,嘴上也粘了膠帶。她不敢吭聲,努力睜大眼睛,卻看不見一絲光線。
她有過昏迷前的記憶,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將一塊乙醚手帕捂在她的鼻子上。她使勁掙扎,可是身後的人力大無窮,將她按得死死的。混亂中,她踢到了水盆,可是並沒有將水盆踢翻。
之後,她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唐愛回憶那塊手帕上乙醚大致的濃度,計算出自己昏過去的時間。如果她的計算沒有失誤,現在應該是凌晨兩點左右,城市裏最安靜的時刻。她如果想要自救,至少也要等到天亮。
突然,黑暗中發出一聲吱嘎聲,有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步步向唐愛走來。足音冰冷粗鈍,如鎚子,一下下地擊打在她的神經上。
唐愛嚇得渾身一抖,嗚嗚地叫着往後面退去。她想抬腿,可是就連雙腳也被綁得結結實實的。
那人走到她跟前蹲下來,伸手摸着她的臉。那隻手沒有老繭,皮膚細滑,但手指粗長,體溫較高,說明這是一個男人。
一個沒有幫凶的綁架者。
唐愛在嚇得瑟瑟發抖之餘,還是判斷出了一點信息。她看不到自己的蝸形線,不知道自己此生還剩下多少時間,但她的求生慾望很強。如果她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將這個綁架者繩之以法。
男人的力道越來越重,唐愛咬着牙不吭聲。黑暗中,他的呼吸越來越重。忽然,手指往下滑去,往唐愛的衣領里伸去。
唐愛終於崩潰了,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就在這時,男人的手停住,並收了回去。
衣袖被人一把掀起,接着皮膚微涼,唐愛心中大驚。這個人,居然在給她酒精消毒。一波驚詫尚未過去,唐愛就感覺那人小心地按了按她手肘處的靜脈凸起,接着刺痛傳來,他居然在抽自己的血液。
這是要把自己的血液抽幹嗎?唐愛驚恐到了極點。
然而過了五六秒鐘,刺痛消失,那人拔下了針頭。唐愛睏惑不解,腦中念頭閃現,思考着到底是什麼人會對她的血液感興趣。不料,又是一塊乙醚手帕捂了過來。她掙扎了兩下,就腦袋一沉,失去了意識。
監控室內,林密緊緊盯着監控視頻。在她旁邊坐着一名年輕警察,也在看着電腦上正在播放的視頻畫面。
“這個水房建築結構簡單,除了門後幾乎沒有任何藏身之地。而且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綁架者要想在水房裏躲上一天以上的時間,簡直是不可能的。”林密沉吟道,“葉珩為什麼要看一周以內的監控視頻?”
“頭兒,有發現!”年輕警察抬頭說,“傍晚6點23分38秒有跳幀現象!”
林密迅速走過去,盯着電腦屏幕:“再看!”
這一段跳幀現象只有短短十幾秒的時間,看上去很像是攝像頭故障。林密不肯放棄,沉聲說:“看晚上8點以後的視頻。”
兩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電腦屏幕。果然不出她所料,晚上8點開始的第8分鐘21秒有跳幀現象!
誰都沒說話,繼續盯着屏幕。又過了八分鐘左右,監控視頻又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停!”林密命令。
年輕警察立即敲了下鍵盤,畫面靜止了。
“難怪粗看的時候沒發現問題,這個視頻是被動過手腳的。”林密冷笑。
年輕警察噼里啪啦地敲打鍵盤寫着代碼,過了一會兒才說:“醫學院的監控使用的是IP攝像頭,HTTP伺服器一直都有漏洞,估計是被黑客遠程操控了。這兩次跳幀第一次發生在傍晚6點23分,第二次發生在晚上8點零8分。現在初步判斷,6點23分,綁架者進入了水房並躲藏起來。8點零5分左右,唐愛進入水房,綁架者迅速向監控系統發送了一個遠程代碼執行,更改了攝像頭的信號來源,讓監控畫面靜止不動。然後,綁架者對唐愛實施了綁架,並迅速將她轉移!由於這一層樓大部分是畢業生,周末很少有人回來,所以走廊上無人行走也是正常的,導致保安沒有及時發現異常。最後就造成了唐愛進入水房后就再也沒有出來的假象。”
林密冷哼一聲:“只有八分鐘……看來這個黑客手段熟練,在八分鐘以內就綁走了唐愛。能查到他的蹤跡嗎?”
“查不到訪問的IP,歷史記錄都被刪除了,看來這個黑客隱藏很深啊。”年輕警官敲了敲鍵盤,無奈地說。他叫小武,因為在隊裏年齡排行第五,所以大家乾脆稱呼他為“小五”。
“那就調取從宿舍樓到門口的所有監控,同時進行大面積的排查,看看有沒有什麼人發現可疑的事情。我就不信這件事他能辦得天衣無縫,沒有破綻!”林密攥起拳頭。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晨光熹微。林密和小五熬了一個通宵,腦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她還是強打精神,垂眸思索。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犯綁架罪的會被處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林警官,你以為綁架者會沒考慮到這個後果,留下蛛絲馬跡讓你們抓嗎?”
林密循聲望去,只見葉珩站在門口,頭髮蓬亂,雙眼通紅,看起來像是也熬了一夜。
“呵呵,葉小公子又來妨礙公務?”林密冷笑。
葉珩開門見山,從口袋裏掏出優盤:“我昨天在附近網吧里過了一夜,終於發現了線索。”
林密半信半疑地瞪着他:“就憑你?”
“就憑我。”葉珩以手為梳,扒拉了下蓬亂的頭髮,“我問過宿管大媽,她告訴我,這一周都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也就是說,綁架者很可能是住在宿舍樓里的人,或者經常進出這棟女生宿舍樓,才沒有引起宿管大媽的注意。”
“這一點你不說我也知道。”
“想必你們已經知道,綁架者黑了監控視頻,讓攝像頭沒有拍下關於他的影像。”葉珩一笑,“那麼問題就很清楚了,他就是那個經常出現,卻在昨天沒有出現過的人!”
林密內心震驚,她也想過這個排查方法,可是這棟女生宿舍樓里至少住着好幾百人,等她排查完畢,估計唐愛早就被綁架者撕票了。
“我已經查完了。”葉珩揚手將優盤扔給小五,“我把這一周內所有的視頻都快看了一遍,記錄下了每一個學生在本周出現的次數。”
小五立即用電腦打開優盤,發現裏面有一張Excel表格,標題是“女生宿舍”。他一喜:“你效率真高,真的查完了!”
可是當他打開表格,立即黑臉。
林密感到奇怪,湊過去一看,一張臉也紅得發燙。那表格里的確列舉了所有出現在監控視頻里的學生次數,可姓名都用代號來記錄,什麼“豐乳肥臀1號”“清秀佳人”“306室的蘿莉寶寶”“32B”“飛機場女”……
“搗亂!”林密咬牙切齒,“你正經點行不行!”
葉珩一臉無辜,眨巴了下眼睛:“咳咳,這樣容易辨認嘛!重點在最後一行,你們看重點行不行!”
林密往下一掃,看到最後一行寫着“清潔工大叔”,對於他的記錄,前面六天都出現過一次,可是在昨天,他沒有出現!
她腦中電光石火,一個答案浮出了水面。
“一個每天都會去水房、走廊拾掇垃圾的人,偏偏在昨天沒有出現過,這分明有鬼。”葉珩似笑非笑地說,“這個清潔工大叔推着的垃圾車上有一隻大桶,可以放不少垃圾,也能放下一個人。”
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注意一個清潔工。
林密眉頭一擰,叮囑小五:“立即聯繫校方,查出這個清潔工是誰!”
“我已經去找過他了,他的出租屋裏沒人。”葉珩將優盤從電腦上拔下來,“要不然我在這裏跟你們廢話半天做什麼?出警啊!”
“哎,你什麼態度?”小五青筋直暴,拍案而起。林密及時地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下來。她眼睛裏醞釀著憤怒,語氣卻是異常平靜:“既然葉小公子提供了線索,我們就別耽誤時間了,儘快行動。”
那名可疑的清潔工很快就被查明了身份,他叫馬從永,90年代的醫學院大學生。本應該是天之驕子,但是他卻因為在校戀愛而被開除了學籍,一時經受不起打擊得了精神病,終日徘徊在學校附近。後來校領導於心不忍,看他精神病好了許多,讓他留校做了清潔工。
更離奇的是,後來馬從永表現良好,除了負責學生宿舍樓的衛生,還老往圖書館裏跑。管理員看他可憐,默許他使用電腦。據路過他座位的同學們說,他的電腦上都是DOS語言。
對於黑客而言,DOS語言是基礎技能。
林密心裏更有底了,繼續問:“他有手機嗎?”
教務主任搖頭:“沒有。”
“那他住哪裏?”林密表情嚴峻起來。
教務主任指了指不遠處的工地:“那邊有個簡易工棚,實驗室蓋好了就一直沒拆,就是他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之前啊,還住地下室呢!”
林密一眯眼:“走!”
綁架者不會把人質藏在自己的住處,一旦搜到證據,就可以對他進行通緝。
可是當林密闖入那間簡易工棚之後,並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工棚里都是很普通的擺設,門口有一隻電磁灶,牆邊立着一隻布面柜子,牆上是一個佈滿污垢的空調,牆角放着一張小床,上面鋪着髒得看不見顏色的床單。
“搜!”林密下令,小五和幾名警察立即四處搜索馬從永的住處。
林密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套玻璃茶具,忙招呼身後的痕迹鑒定員:“提取一下這套茶具的指紋。”
她繼續打量着這間屋子,心裏的疑慮一點點地浮上來。驀然,她從桌子上立着的一面大方形鏡子裏看到,葉珩此時斜靠着門框,兩手插在褲兜里,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桃花眼總是會給人笑意微浮的感覺,但如果那眼睛裏盛着疏離、戒備甚至厭惡,給人的感覺就十分詭異。
林密悚然回身,想看清楚葉珩的表情,葉珩卻扭頭就走。她追上去:“你去哪兒?”
“我是閑雜人等,當然要該幹嗎幹嗎。”葉珩笑嘻嘻地說。
林密心頭一沉:“不對,你不是唐愛的追求者嗎?她失蹤了,你比誰都着急!這會兒怎麼突然像個沒事人兒了?”
葉珩一臉不耐煩,撇了撇嘴才說:“林警官,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還要問我。我這會兒走,是因為我不喜歡唐愛了嘛!”
林密目瞪口呆:“你說什麼?”
“我為她着急上火,為她熬通宵找綁架的人,那都是因為我喜歡她!但是她從來都是給我冷臉看。剛才我想了又想,覺得挺沒勁的。說不定唐愛這會兒已經被撕票了,我為個死人忙活什麼呢?”葉珩聳聳肩膀。
“渣男!”林密突然冒出一腔無名火,“你憑什麼說她死了?根據我們的辦案經驗,失蹤后的24小時是黃金解救時間,這還沒過一半!”
葉珩哼笑一聲,並未接話,扭頭就往外走。林密怒不可遏,跨步上前,五指成爪,牢牢抓住葉珩的胳膊,狠命一扭!葉珩也練過幾招,趕緊回身破招,可是林密不依不饒,拽住他的肩膀一用力,將他狠狠摔在地上。
“啊!”葉珩重重倒在地上,慘叫連連。小五從工棚里奔出來,拚命攔住林密:“頭兒!別衝動啊!”
林密氣得臉色鐵青,瞪着葉珩卻沒說話。葉珩被人扶起來,喘了一喘才笑道:“行啊林警官,這回沒失手。”
“你要是沒事,就趕緊走吧,我們這兒還要繼續辦案子。”小五開始驅趕葉珩。
葉珩撣了撣身上的土,弔兒郎當地說:“我會走的,我就是好奇你們林警官啊。我昨天態度那麼惡劣,她都沒打我,怎麼看我這會兒要劈腿了,氣得拿出了看家本事。我猜測啊……”
他一抬眼,看着林密曖昧地笑了笑:“林警官肯定被男人甩過,有心理陰影。”
林密氣得又要上前,被幾名警察死死攔住。葉珩轉身,悠閑地往校外走去,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揮了揮,算作告別。
“你說,今天要真的把人摔出毛病來,可就麻煩了。”
“頭兒今天也太衝動了。那葉公子再不是個東西,也輪不到咱們教訓啊。”
“你不知道,頭兒兩年前真的被人甩過……”
“啊,有這事?”
“嗯,都談婚論嫁了,結果訂婚當天換了新娘……”
竊竊私語在身後此起彼伏,匯聚成一股股浪潮,向林密沖刷而來。林密走出工棚,抬頭看了看刺眼的陽光。
“車呢?我要回局裏。”
林密突如其來的命令,讓小五有些發矇。他遲疑地問:“頭兒,不再查查嗎?痕迹科剛收集完指紋和腳印……”
“不用了。”
“啊?那收隊嗎?”
“別廢話。”林密目光凌厲。小五趕緊打電話,讓警車先過來一趟。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感慨,自己的頭兒估計真的被葉珩氣昏頭了,居然案子查到一半就要走。
五分鐘后,小五剛發動車子,就聽到坐在後座上的林密說了一句:“車子開慢一些,到雙忠路中段的小吃店門口停一下,然後繼續開,開回局裏,什麼也別說。”
“為什麼?”小五驚訝,“頭兒,你太不正常了,到底怎麼了?”
林密似乎也很苦惱,低着頭捏着眉心不說話。小五就不忍心再問了。可能……頭兒不是被葉珩氣昏頭了,她是直接氣傻了。
到了雙忠路中段,小五將車子慢慢停了下來。林密二話不說,拉開門跳了下來,然後甩上車門,往小吃店門旁的一條巷子走去。小五不敢耽擱,繼續開車。
這條巷子很逼仄,僅夠兩三人通行。牆上用水泥灰寫着一個大大的“拆”字,頭頂上電線密密匝匝地纏繞着。這是一個即將要拆遷的廢棄居民區。
林密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突然看到拐角處閃出一個人影。她冷冷地看着,那人正是葉珩。
他已經換掉了那身白色運動衣,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普通的T裇和牛仔褲,紈絝氣質一掃而空,整個人顯得嚴肅冷峻。
“來了。”葉珩淡聲打招呼。
林密斜眼看他:“葉小公子,你有毛病吧?”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她實在忍不住憤怒,在醫學院裏給了葉珩一個過肩摔。可是沒想到,葉珩在落地的一瞬間,往她手心裏塞了一張小字條。
當時林密心跳如鼓,慌忙將那小字條塞到褲兜里。等到沒人注意的時候,她才展開那張小字條,上面居然是葉珩的筆跡,約她來這個小巷子裏見面,有重要的事情相談。
她猶豫過,懷疑過,幾乎以為這又是花花公子的一個風月伎倆。可是最終她還是抵不過好奇心,準時赴約。
“我只是想找一個沒有監控的地方。那個黑客很厲害,很可能會操控攝像頭來監視我們。”葉珩解釋。
“原來你在演戲,葉影帝。”
“我怕打草驚蛇,害了唐愛。”
林密認真看着葉珩的眼睛,確定他不是在騙人,才語氣篤定地說:“行,你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
“首先,我誤導了你們,馬從永不是綁架者。”葉珩說。
“我知道。”
其實從看到工棚里的那一刻起,林密就開始動搖先前的判斷。一名準備充分的綁架者,一個技術高超的黑客,這種身份的前提條件必須是:有錢。
可是馬從永太窮了。林密本來以為他是裝窮,但看到工棚里的生活痕迹之後,她確定馬從永不具備綁架唐愛的條件。
就說一點,他綁架了唐愛,把她藏哪兒?
再說動機呢,馬從永肯定是為財,他為什麼不打勒索電話?唐愛的父母在非洲聽說這事,急得守着手機不敢眨眼,可是他們到現在都沒有接到來自綁匪的任何電話。
至於馬從永的失蹤……林密猜測,馬從永嗜酒,前兩天剛發了工資,說不定他現在在哪個角落裏爛醉着呢!
“對,馬從永不是綁架者,但我不是故意擾亂你們視線的。”葉珩俊逸的臉上滿是擔憂,“昨天我在網吧,剛剛查出清潔工的問題,就接到了綁架者的電話。他要我把懷疑的方向引向馬從永,否則就撕票。我那時候才發覺自己大意了,綁架者比我們想像的更可怕,他攻擊了攝像頭,監控了我。”
“你?”林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綁架者聯繫你了,找你要錢了?”
葉珩搖頭:“沒提出金錢要求,他要的是我這個人。”
林密更覺得是天方夜譚:“綁架者腦子進水了吧,你這種人有什麼價值?要你,還不如要一隻繡花枕頭。”
她越說,臉上笑容越是明顯。林密先前的鬱悶心情一掃而空,能夠懟到葉小公子,爽!
葉珩一臉不自在,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綁架者打來的電話我查了,是用網絡通話軟件撥的,IP位址也隱藏了。”
“以防萬一,我還是會讓技術隊查一下的。”
葉珩點了點頭:“總之,綁匪要我一個人去一個地方,他才肯放了唐愛,還不能報警,否則立即撕票。”
林密很爽快:“行,地址告訴我,我親自暗中保護你。為了以防萬一,我還要監聽你的電話。”
葉珩將一張字條交給林密:“這是地址。”然後他又拿出了一隻牛皮紙信封:“這個是我的遺囑。”
遺囑?
林密無語,接過那個厚厚的信封,目測裏面的遺囑至少五千字。她立即對葉珩刮目相看,訥訥地說:“不會出意外的。”
“你不懂,綁架者要的可能是我的人,也可能是我的命。”葉珩臉上浮起似是而非的淡笑,“但不管他要什麼,我都會赴約,爭取收集和綁架者有關的信息。”
“你……”林密忽然感覺自己看不透葉珩,“你真的不怕死?”
葉珩輕笑:“我怕死,但是遇見了一個就算死也要救的人。”
本來他是不必寫遺囑的,畢竟他有金色蝸牛,但凡發生危險,只要將時間循環回去就可以了。可是綁匪給他打電話,第一句話就是:“葉珩,我知道你有特殊能力。”
綁匪的聲音已經經過了變聲,顯得粗啞乾癟,像地獄魔音。葉珩倒是很鎮定,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有同樣的能力。”
葉珩只覺得一兜冰水從脊背灌下,不過他依然很冷靜地說:“我不信這世上有第三個人有這種能力,話說,你就是綁架唐愛的人吧?”
那個聲音很爽快地承認了:“是我,你想救她嗎?”
葉珩問:“怎麼救?”
“我要你去個地方。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你。但如果你不赴約,或者敢報警,那麼你將見到唐愛的屍體。無論你將時間循環多少次,我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她。”
電話到這裏,就被人掛斷了。對方並沒有給葉珩多餘的時間,彷彿已經認定他會作何選擇。
也就是這一刻,讓葉珩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個綁架者繩之以法。他是暗處的一顆毒瘤,不找出他的真面目,永遠會被他牽着鼻子走。
而找出這個人的作案動機,就能跟着挖出他的身份。
“林警官,遺囑里分割的財產還有你的一份。不多,只是想讓你在我每年忌日能幫我買瓶黑啤。”葉珩收回思緒,叮囑了林密一句。
林密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瘋子。
葉珩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已經見怪不怪。或者說,這十來年裏,他早就活成了一個瘋子。
他提步往巷子外走,忽然聽到身後的林密喊:“等一等,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葉珩停步,回頭看林密。
林密的目光裏帶着審視:“你似乎對我有很大成見,本來我以為那是你在演戲,但是後來覺得有一部分來源於你的真實情緒,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葉珩意外地挑了挑眉,卻沒有立即回答。他低頭看地上佈滿苔痕的青磚,足足沉默有幾十秒,才說:“我的親生父親是自焚而死的。”
林密愕然。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地告訴我,我父親自焚是因為偷了東西東窗事發,怕丟面子。所有的證據也都指明,他就是畏罪自殺。可是我不信,於是我報了警。”葉珩一字一句地說。
林密覺得胸口十分壓抑,半晌才說:“然後呢?”
“然後,警察問我要證據。我就告訴警察,我的心相信父親是好人,他一定是被壞人害死的。當時我只有七歲,報警是一個孩子最後的稻草,我那麼渴望別人能相信我,幫助我。”葉珩眼眶微微泛紅,“你也是警察,你應該知道結果是什麼。”
林密十分尷尬:“葉小公子,我很同情你的父親,但是如果你要為父親平反,首先就要舉證。法律是相信證據的,我們警察也不能聽你的一面之詞……”
“我知道,羅生門每天都在發生,要讓別人相信自己,就必須拿出證據。我也知道,並不是你們不肯幫我,而是我沒有真憑實據。”葉珩忽然向林密走過去,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因為世界充滿了謊言,所以沒人信我一心赤血。可是,無法撼動的相信,難道不比證據更有可信度嗎?”
透着薄薄的針織布料,林密感覺到撲通撲通的心跳從手掌一直傳到心裏。她忽然下定決心,抬眼看着葉珩說:“你現在還想為你父親平反嗎?”
葉珩靜靜地看着她,沒說話。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就算是已經結案了,只要有疑點出現,我都可以幫忙申請重新審理。”林密也同樣用堅定的語氣說,“我要讓你知道,不是你一個人心裏有赤誠!”
說話時,她目光炯炯,神情堅定,不可摧毀。
儘管眼前的年輕人冒犯過她許多次,但她總是能夠在他的眼睛裏發現一絲別人沒有的堅持。為了這份堅持,她願意為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葉珩鬆開手,表情瞬間變得淡漠疏離:“不用了,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
一個小時后,葉珩獨自駕車來到了指定的地點。這是一處爛尾樓,樓址不錯,選在城郊的一個湖畔,形成一個聚寶盆的風水格局。可惜開發商資金鏈斷裂,好好的一個樓盤只起來一個架子,已經一年了還沒找到接盤資金。
葉珩開着車繞了爛尾樓一圈,才將車停在樓盤前的空地上。下車后,他張望了下四周,將手機掏了出來。這裏距離城區很遠,只有周末才有人來這裏釣魚,今天工作日,周圍看不到半個人影。
他眯着眼睛仰頭看面前的這座爛尾工程。樓體基本起來了,灰突突的,沒裝牆面和電梯,腳手架都沒拆乾淨,從下往上看,依稀可以看到樓層的中間位置有個黑衣人影。
葉珩數了數,那個人影位於十五樓。
手機響起,葉珩低頭看屏幕,發現來電還是用網絡撥號打來的。他嘲諷地一笑,點開綠鍵:“我到了,你在哪兒?”
手機里的聲音依舊沙啞難辨:“你真的敢只身前來見我,不要命了。”
“霧中走棋,智者大忌。與人對弈,要想贏面大,就得看清楚棋盤和棋路。”
“那好,我就在十五樓,你上來,我們下盤棋。”
“唐愛呢?我要聽她的聲音。”
“她很好,只要我們合作愉快,她就能回家了。”神秘聲音說。
“在合作之前,我必須要知道唐愛在哪裏,畢竟那是我深愛的女人。”葉珩斬釘截鐵地說,“別考驗我,我其實不怎麼有耐心。”
對方靜默了足足五秒鐘,才重新開了口:“唐愛在南七地鐵站里。如果你配合,她很快就能回家。”
說完,手機里傳來一陣短暫的雜音,之後就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以及地鐵進站時的呼嘯聲。
葉珩立即判斷,綁架者的背景音一直很乾凈,現在卻突然出現了地鐵音,如果不是耍人,那這個地鐵音應該來自唐愛身上的監聽儀器。
“唐愛現在昏迷着,只能做到這樣了。葉小公子,你不要掛斷電話,根據我的提示走到十五樓來,我們談談。”地鐵的聲音消失了,神秘聲音重新響起。
葉珩呵呵笑了兩聲:“撒謊,你沒有在樓上!上面那個向我招手的是什麼玩意兒?稻草人?”
十五樓上的人影,原來只是一個商業用的人形廣告紙板。葉珩惡狠狠地向人形紙板做了一個“去死吧”的手勢。
手機里的聲音終於開始底氣不足:“你是怎麼知道的?”
葉珩冷笑:“剛才我繞了這個爛尾樓一圈,扔下了幾個網絡屏蔽器。既然你是用網絡撥號軟件跟我溝通,那你現在應該打不通電話才對。”
手機里一片靜默。
葉珩掛斷電話,快速後退到車旁,一把拉開車門躍到駕駛座上。他迅速發動車子,掉轉車頭。
林密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進來。葉珩迅速接聽,還沒說話,裏面就傳來了林密的喊聲:“從監聽情況來看,你現在非常危險!”
“先救唐愛!我盡量逃,逃不掉的話,你別忘了我的遺囑!”葉珩絲毫沒有放慢速度。
林密冷氣連連:“我馬上派人過去。”
“來不及了!”葉珩大吼一聲。
尾音尚未完全消散,身後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轟隆隆的巨響聲中,一股強有力的氣浪從後方掀來。葉珩只覺得車子飄起,接着重重地落在地上,手機應聲而落。
“葉珩!你怎麼樣!”林密在手機里連問。
葉珩喘了喘氣,回頭看後方,只見爛尾樓的一側已經被炸裂開來。他也不管林密能不能聽到,只是高聲喊:“小爺我沒大事,只是差點被炸死而已!你快去救唐愛!”
又一聲巨響,火球騰空而起,無數碎石和磚塊從空中砸落。葉珩聽到車頂上咚咚亂響,一踩油門,車子疾馳而去。
“居然暗算老子!”葉珩憤憤地砸了下方向盤。他原本還心存僥倖,以為對方只是覬覦自己的能力,不會要他的命。現在看來,對方的目的很簡單——要他死。
那個綁架者為了炸死他,誘惑他進入爛尾樓,還叮囑他不要掛斷電話,就是想要他接收不到任何警告信號,乖乖受死!
“渾蛋!”
到了南七地鐵站,葉珩一躍跳進入口。工作人員立即上來阻攔:“哎哎,你沒買票!”
葉珩理也不理,撥開人群衝進了地鐵等候區。懸挂的液晶屏顯示,距離下一趟地鐵到來還有兩分鐘。
此時是中午11點,距離唐愛失蹤快15個小時了!
如果再找不到唐愛,就算他啟動時間循環,也來不及回到她被綁架前的那一刻!
可是如果他將循環的初始時間點定到24小時之前,可能會引發心臟麻痹。短短几天裏啟動兩次超過24小時的時間循環,他可能真的會死。
手機響了。
葉珩快速接聽,林密的聲音傳來:“葉珩你別衝動,我已經通知了鄰區的支隊,馬上就到!”
“來不及了。”
“葉珩!”
葉珩掛斷了電話,閉上眼睛長吸一口氣。
等候區很長,人也很多,葉珩一溜兒望過去,卻沒有發現唐愛。雖然早已預料到這是綁匪放出來的假信息,但他還是有點沮喪。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鐵軌上有人!”
葉珩心臟突突猛跳,迅速衝到護欄跟前。果然,黑洞洞的隧道口附近,有個穿粉色睡衣的女人背對着躺在鐵軌上。那個纖細的背影,長到蝴蝶骨的頭髮,葉珩簡直太熟悉了。
他想也沒想,翻身跳下鐵軌。
人群徹底亂了,像潮水般後退,只有幾個人奓着膽子上前觀望。有人大喊:“回來啊!危險!車來了!”
葉珩充耳不聞,飛快地跑過去,將躺在鐵軌的那個人拉起來。那個人脖子上掛着一條項鏈,鏈墜是黑色的小圓盒,應該是個監聽器。
可是剛接觸到她的第一瞬間,他的心就涼了半截。
這不是人類的皮膚,這是矽膠!
他將她翻過來,果然看到一個用矽膠做的假人,連五官都沒有。就在這一剎那,勁風撲來。
這是城鐵到來前的徵兆。
葉珩抬頭,看到隧道被城鐵車頭的燈照得雪亮。
“嘀!”城鐵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汽笛聲。
唐愛猛然睜開眼睛,觸目是一片雪白。沒等她回過神,耳邊就響起了一聲驚叫:“哎呀!”
她扭頭,看着地面上的高錳酸鉀發獃。紫紅色的液體流了一地,很像濃稠的血液。有人蹲下來,一邊收拾殘局,一邊責怪:“唐愛,你怎麼啦?神不守舍的。”
唐愛怔怔地問:“今天星期幾?”
“5月5號,周六呀。”宋汀歌瞪圓眼睛,指了指牆上的日曆,“你暈頭啦?剛才還念叨着周六是楚主任做手術的日子。哦對了,這會兒手術已經開始了,希望楚主任成功吧。”
唐愛抬頭看時鐘,現在是中午12點。她回到了被綁架的前一天!
是葉珩開啟了時間循環嗎?
唐愛快步往外走去,宋汀歌一把拉住她:“唐愛,你去哪兒?等會兒護士長要來查崗的。”
唐愛沒回答,扭頭就往外走去。她心裏兜着無盡的戒備和恐懼,只想儘快見到葉珩。
驀然,她停住腳步。
迎面而來的人們,手臂上漸漸露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蝸形線,散發著淡淡的銀白色光芒。這逐漸亮起來的光芒,在唐愛眼裏,像夜幕降臨時一盞盞亮起來的街燈,瞬間讓人心安。她不由得感慨,這還是自己第一次以劫後餘生的心情目睹這番情景,千思萬緒同時湧入腦海,卻形同亂麻。
下一秒鐘,她看到了葉珩。他明顯是飛奔過來的,頭髮有些汗濕,胸膛起起伏伏,微微喘着氣。看到她安然無恙,葉珩停住腳步,長舒一口氣,撥拉着頭髮笑了。
唐愛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衝動,撲上前一把抱住了葉珩。她閉上眼睛,貪婪地感受着他的體溫和氣息。這充滿紅塵味道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安全。
葉珩愕然,之後壞笑一聲,伸手也將唐愛抱住:“啊哈,你這是終於被我帥到了嗎?”
“別說話!”唐愛將頭埋得更深。葉珩感到胸前有一股濕意,知道她哭了,便低下頭輕聲說:“別怕,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卻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只是死命地將嗚咽咽回腹中。葉珩收了笑,嚴肅下來,用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算作安慰。他遲疑地問:“唐愛,他……沒有傷害你吧?”
唐愛搖頭,嗚嗚咽咽地說:“黑,很黑……什麼聲音也沒有。”
她像只受驚的小貓,收起了爪子,一頭鑽進她認為最溫暖最安全的懷抱。葉珩只覺得心口最柔軟的地方被撓了一下,癢得難受,面上卻雲淡風輕地說:“那就是關黑屋子了,這有什麼。我上高中那會兒不聽話,我二媽把我關倉庫里。停電了,我什麼也看不見,老鼠在角落裏啃花生的聲音我都能聽見。後來她去跳舞了,把我給忘了,我在黑屋子裏足足待了三四天……”
“後來怎麼了?”唐愛抬起頭。
葉珩笑着說:“我從倉庫里找了些吃的,死扛着就是不呼救。後來她終於想起我了,趕緊開門。我裝死,嚇得一家人亂成一團。等我二爸狠狠打了二媽一巴掌,我才睜開眼睛。”
唐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擦了擦眼角。
“你們在做什麼?”護士長嚴厲的聲音突然傳來。唐愛一驚,看到護士長冷着一張臉走過來。她這才發現眾人都在默默地看自己,趕緊去推葉珩,葉珩卻將她抱得更緊。
短短一秒鐘,唐愛在腦海中準備了許多檢討理由。可是沒等到她開口說第一個字,就聽到葉珩呻吟一聲,大半個身子歪在唐愛身上。
“護士小姐,趕緊扶我去看醫生,不然我要疼死了。”葉珩換表情如同變戲法,五官恨不得都擰成一團。不知內情的人看上去,還真的以為他重病加身,下一秒就要暈倒。
護士長走上前,冷冷地問:“挂號了嗎?”
“掛了掛了。”葉珩從褲兜里掏出一張號單,“我吐血了,真不知道我受了什麼內傷!”
“你以為是演武俠劇啊?還內傷。我估計也就是腸胃的毛病。”護士長轉而看向唐愛,“扶他去看醫生。”
唐愛猛點頭,扶着葉珩就往裏面走。拐了一個彎,剛脫離護士長的視線,葉珩就直起腰,嘿嘿笑了笑:“剛才要是嘴裏嚼點車厘子,效果就更逼真了。”
“可能吧。”唐愛悶悶不樂地坐下。葉珩跟着坐過去,歪着頭問她:“他除了關你黑屋,還做過什麼沒有?”
唐愛摸了摸胳膊,喃喃地道:“我醒過來的時候,他抽了我一管血。”
“血?”
“我昏迷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等着,非要等我醒過來再抽……”唐愛又陷入了恐懼之中,“為什麼?他為什麼要綁架我?”
這個問題也是葉珩百思不得其解的。他蹙緊眉頭,眸光漸漸深邃,頓了頓才說:“算了,不想這個了。總之,你今天不能回學校,太危險,就在醫院裏待着。我也守着你。”
“他會再出現嗎?”唐愛惶惶然如驚弓之鳥。葉珩心裏早已有了答案,面上卻笑容和煦:“你放心,他是衝著我來的,目標不是你。如果必須有人死,也是我死在你前面。”
唐愛更是害怕:“你胡說什麼,你可千萬不能死。”
“好,我不死,你讓我死的時候我再死。”葉珩溫聲說,“你應該還有半個小時午休吧?到時間了我們出去吃飯,我知道附近開了家米其林餐廳,主廚我認識,味道很正。”
唐愛忙說:“不用了,我就吃醫院的食堂就好。”
葉珩想說什麼,看到她怯怯的眼神,忙改口:“行,就依你,我跟着你吃食堂。”他知道,人在恐懼的時候,越是待在熟悉的地方,就越能產生安全感。
“你吃得慣嗎?”唐愛有些擔心。
葉珩自信滿滿:“肯定比我家公司的食堂差,不過都是食堂,應該差不到哪裏去。再說本來就是陪你,有什麼吃得慣吃不慣的?”
“真的?”
“真的。”葉珩篤定地說。
然而半個小時后,葉珩就發現,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面對餐盒裏的飯菜,他完全沒有任何食慾。
這份餐品雖然號稱營養餐,可是搭配很奇怪,色香味不全,菜底還浮起泛着油光的湯水。葉珩一邊腹誹,一邊用筷子攪着米飯。
“你怎麼不吃?”唐愛問。
葉珩趕緊吃了一口米飯,皺着眉頭將一塊紅燒肉扔進嘴裏:“太美味了,我都捨不得一次吃完。”
“別掩飾了,你根本吃不慣。”唐愛不以為然地說,“你就是吹牛,包括你之前說自己關黑屋的事,也肯定都是吹牛。”
“關黑屋不是吹牛。”
“我就不信,你能在黑暗裏熬上三四天時間。”唐愛說著,又有些黯然傷神,“黑暗裏有很多東西,不僅僅是飢餓渴困,還有孤獨和壓抑,不可能有人熬得下去。”
就像十年前,她被困在海島上,四周一片漆黑。如果不是身邊有葉珩,她估計早就精神錯亂了。
葉珩放下筷子:“想知道我怎麼熬過來的嗎?”
“說。”
“是假想光,你也可以理解成阿Q精神。”葉珩垂眸看着碗裏的米飯,“當時,我一遍遍地說服自己,沒關係,媽媽會來救我的。起初我說服不了自己,可是謊言說的次數太多,我就真的信了。媽媽在我心裏就是一束假想光,只要假想被光芒籠罩,那麼無論關我多久的黑屋子,我都不怕。”
“那你媽媽去救你了嗎?”
“都說了是假想光,你聽得不認真哪。”
唐愛這才記起,葉珩描述的時間段里,他已經被葉家收養,那肯定是親生父母都去世了。
“怎麼不說話了?”葉珩問。
唐愛尷尬地咳了兩聲:“剛才……不小心吃到了一個超辣的青椒。”
葉珩知道她在掩飾什麼,一笑:“原來我的傷心事,在你這裏等同於一個超辣的青椒。”
唐愛更不自在:“戳穿我幹嗎,咳咳,我這不是不知道怎麼接話,找了個台階嗎?”
葉珩語氣平淡:“你之所以覺得尷尬,是因為在你眼裏我一定很慘。可是唐愛,你要是再被關黑屋子了,能像我一樣假想光嗎?”
唐愛認真地在心裏盤點了一下,發現能夠成為假想光的人,還真的沒有。再看她和葉珩的情況,還真的不一樣。葉珩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所以他受到的愛是獨一無二的。而自己的爸媽雖說對自己很好,但不是最好,畢竟她還有個妹妹唐佳佳。
愛一旦不是獨一份,一旦分了手心和手背,一旦可以退而求其次,就難以讓被愛的人有排除萬難的信心。
唐愛嘆了口氣,拿起水杯,跟葉珩的酒杯碰了碰:“沒想到跟你比阿Q精神,我輸了。”
葉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定定地看着她:“沒關係,你可以把我當成假想光。”
“你?”
葉珩一字一句地說:“我願是你的光,無論是假想的,還是現實的。”說話時,他漂亮的桃花眼裏盛滿了溫和的笑意。唐愛有些恍惚,一瞬間居然忘記了面前的男子是個風月老手。
果然,他下一句就開始跑偏:“你什麼時候變成飛蛾撲過來都可以,我隨時躺平。”
唐愛瞪他一眼:“躺一萬年吧,反正我也不會過去。”
“誰知道呢,女人總是口是心非。”
“你想太多了。”
“你要是改名叫‘太多’,那我樂意每一秒都想。”
唐愛深呼吸一口氣,在心裏表示投降,不打算再多爭辯一句。論無恥,她比不過面前這位葉大少爺。不過經過這一番插科打諢,她原本恐懼緊張的心情倒是漸漸舒緩下來。
吃完飯,唐愛在醫院一直忙到下午五點多。葉珩就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大部分時間都在打遊戲,可是每當唐愛看他,他都會抬起頭,向她露出一個寵溺燦爛的笑容。
“喲,唐愛,那個人是誰呀?他在看你呢。”同事用胳膊肘捅了捅唐愛,一臉八卦的表情。
“一個病患。”
“他看着很健康啊,哪裏有病?”
唐愛想了一下,認真地回答:“作風有病,愛拈花惹草。”
不過懟歸懟,唐愛不得不佩服葉珩,他每次抬頭的時間都剛剛好,正好和她目光相對,就跟他有第三隻眼睛一樣。
終於,她忍不住了,等到稍微清閑的時候,走到他面前問:“為什麼我每次看你,你都正好抬頭看我?你不是在玩遊戲嗎?”
葉珩將手機扔到半空再接住,笑呵呵地說:“當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你也可以理解為用愛發電。”
“嘁!”唐愛嗤了一聲,轉身回了護士站。從初相識的那一刻起,葉珩嘴上就不離“愛”這個字。可是一個遊手好閒的花花公子,他所謂的愛要麼是見者有份,要麼根本沒有。
葉珩站起身,正要打算跟上去,忽然眼角瞥見宋汀歌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宋汀歌臉色凝重,走到護士站里,拉住唐愛就說:“糟了……”
“手術失敗了。”唐愛接過話茬。
“你都知道啦?”宋汀歌意外地挑了挑眉毛,“這會兒,院長正在訓楚主任呢,太招人心疼了……”
唐愛趕緊打斷她的話:“我下班了,再見。”
“你急什麼,也不差這一會兒啊……”宋汀歌一頭霧水。唐愛只是搖頭,匆匆走開,走到電梯口才停住腳步。她回頭,看到葉珩跟在身後。他眼睛裏不起波瀾,目光卻很有穿透力,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
“第二次經歷這件事,你應該心如止水才是。”葉珩說。
唐愛搖頭。
壽蝸改變了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這是一個巨大的地獄,不斷地吞噬一個又一個的人。然而久居地獄,並不能讓她忘記人間的模樣。
“別安慰我,我明白自己的問題,是我想太多。”唐愛走進電梯,“葉珩,不用跟着我。”
葉珩站在電梯口沒動,等到電梯門快要關上,他卻飛快闖了進來。唐愛想要將他推出去,已經來不及。
“你!”唐愛瞪眼。
葉珩居高臨下地看她:“等抓到那個綁架你的人,你才有資格一個人靜一靜。”
“他在學校,不會來醫院的。”
“那個人不是一般地難對付!”葉珩加重語氣。
唐愛心亂如麻,默默地低下頭。
她知道葉珩是對的,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個綁架者隨時都可能出現,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完全保持冷靜。
電梯下了兩層,叮的一聲徐徐開啟。之後,電梯裏走進了三名乘客,唐愛下意識地後退避讓。可是當她抬頭看清楚來人,全身血液瞬間沖向頭頂。
唐佳佳和葉家父母站在電梯裏,怔怔地看着唐愛和葉珩。葉珩剛才還嬉皮笑臉的,這會兒工夫,表情已經嚴肅凝重下來。
只是短短數天不見,葉夫人和葉家明都像老了十歲。
失去至親的起初,人們其實並沒有從心裏真正接受事實。等到往事塵封,歲月枯寂,寂寞一點點蠶食內心,人們才意識到,那個人真的走了。
唐愛在心裏唏噓,兩位老人一定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她開始在腦中打起了草稿,等會兒要說些什麼樣的話來安慰。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多了。
五個人十雙眼睛,互相望着彼此,心中的糾葛一下子就打成了死結,然而表面上還要做全禮數。
葉珩不咸不淡地打了個招呼:“爸,媽,你們來醫院看望嫂子啊?”
葉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回應:“人在醫院當然是來看望病人的,不是來鬼混的,這裏也不是鬼混的地方。”說著,她鄙夷地掃了一眼唐愛,漠然轉移目光,顯然將唐愛與葉珩歸為一類。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葉家明覺察出不妥,解圍般地拍拍葉珩的肩膀:“小珩,你也很久沒回家了。不如今晚回家吃飯,陪陪你嫂子。”
葉珩笑嘻嘻地說:“謝謝爸,不過今晚有人命關天的事兒,還真回不去,改天,改天啊。”
這番回答引起了葉夫人的不滿,她憤憤然:“到底不是親生的,心腸就是不一樣,怎麼焐都熱不了!”
她眼底有淚光劃過,肯定是想起了葉尚新。葉珩收了笑,顯出一身肅冷,卻識相地沒有出言反駁。
在這樣敏感的氛圍里,唐愛事先構思好的安慰言辭再也沒法說出口。她只好看向佳佳,發現唐佳佳低頭站着,一直都很沉默。
唐愛見唐佳佳不再抵觸自己,小心翼翼地問:“佳佳,你身體現在怎麼樣了?怎麼不在病房裏,出來了?”
“下樓拿個片子,沒問題了就辦理出院手續。”
唐愛心頭頓沉:“佳佳,你要是出院,我就接你回咱們家。等爸媽從非洲回來,我們再商量你上學的事,說不定能讓校方網開一面。”
唐佳佳尚未接話,葉夫人已經哼笑出來:“我們葉家的媳婦當然是回葉家,還上什麼學啊。小愛,以後想妹妹了就來這邊玩,別當自己是客人。”
“畢業證不能不拿,佳佳以後還要在社會上立足。”唐愛聽着葉夫人的話不對勁,有些戒備。
“佳佳出去工作簡直是丟我們葉家的臉!要我說,肄業就肄業吧,多少大人物都是肄業。佳佳,你就安安心心在家裏,要什麼有什麼,我們葉家養你一輩子。”葉夫人不以為然。
唐愛心中頓時燒起一把火。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腦袋裏裝着“讀書無用論”“嫁是某家婦,死是某家鬼”的思想?這擺明了是要扣住唐佳佳,讓她守一輩子寡唄!
“葉阿姨你真是說笑,佳佳還年輕,以後肯定要去工作的。”唐愛摟住唐佳佳的肩膀,示威地向葉夫人抬了抬下巴。唐佳佳低着頭,不知道是認同,還是麻木,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葉夫人不急不忙地問:“佳佳,你說你想回哪兒?”
一晃許多天過去,唐佳佳銳氣全無,只是低頭站着不說話。唐愛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抓住她的手。沒想到,唐佳佳突然打了個哆嗦,使勁去掰她的手:“姐,你鬆手,別這樣。”
兩人都用了力,唐佳佳死命地抽回了手,結果袖子一下子捋得老高。唐愛猛然看到了唐佳佳手腕上的蝸形線,頓時愣在原地。
電梯就在這時開了,唐佳佳在葉家明和葉夫人的保護下走了出去。唐愛急忙往外追:“佳佳!”
“姐,別管我了!”唐佳佳突然喊了一聲,回頭看着電梯裏的唐愛,眼眶紅得像只兔子。
說完,唐佳佳轉身離去。她走得很快,像是在逃。
唐愛去按電梯開關,還想追出去,卻被葉珩一把拉住:“你還不知趣?人家都那樣說了!”
“放開我!我要去找佳佳問清楚!”唐愛掙扎,伸手就要去按樓層。那畢竟是她的親妹妹,她不能放任不管。
葉珩閃身擋住數字板,冷冷地說:“你冷靜點,現在不是管別人的時候。你可能被綁架,我也可能死,知道嗎?”
唐愛咬了咬牙,終於收回手,頹然靠在電梯廂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