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那顆心——讀李致的親情散文

理解那顆心——讀李致的親情散文

理解那顆心——讀李致的親情散文

◎廖全京

最近,有機會讀到李致寫他的四爸巴金和其他幾位親人的一組散文,我被其間質樸的親情打動了,這是經歷過無數個風晨雨夕和幾多回滄桑變化之後的真情的沉澱,這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傾訴和傾聽,這是對於葉已發黃或依然鮮亮的生活冊頁的思索和探詢,它使我不由想起了清人納蘭性德那真摯綿長的沉吟:“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從李致的文章中讀出一種理解——準確含義上的理解,這一組散文,寫到他的母親(《大媽,我的母親》),寫到他的三爸李堯林(《帶來光和熱的人》),更多的是寫他的四爸巴金(《巴金的心》《不能忘記的四句話》《巴金回故鄉》《講真話的作家——巴金》《我淋着雨,流着淚,離開上海》)。無論寫到哪一位親人,李致的思念和追懷,都是建立在對他們的深深理解的基礎之上的。而這理解的種子,最早由他的四爸巴金播種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1942年,巴金第二次返回家鄉成都,年僅十三歲的李致請巴金給他題詞。巴金在李致自製的一本“紀念冊”上欣然寫下了四句話:“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從此,做一個說真話的好人,便成為一盞溫暖心靈的燈火,始終在歲月長河的那一頭將少年人深情召喚。李致帶着它,踏上漫漫人生之旅,也帶着它,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而不僅僅是巴金之侄的身份,去理解巴金,理解好人。

理解巴金,理解好人,就是理解巴金的愛,理解好人的愛。經歷過人生長途的艱辛跋涉之後,李致回頭咀嚼巴金送給他的四句話,才覺得體悟到了它的真諦。什麼是好人?“好人應該具有‘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人活着,就要有益於社會,多付出,少索取。”這是一種大愛之心,在巴金身上,這種愛心的萌芽,來自他那寬容厚道的母親的催生。關於母親,巴金曾經這樣回憶道:“她教我愛一切的人,不管他們貧或富;她教我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僕,憐恤他們,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動輒將他們打罵。”儘管歲月的打磨與生活的淘洗,使巴金的具體的愛超越了母親當年在他心中播下的抽象的愛,但這種泛愛精神確給青年巴金提供了一個走向光明的進步的起點。與巴金童年時代從母親那裏接受的愛的教育比較起來,李致在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中,從巴金和其他親人身上接受的愛的教育,已經不可能那麼空泛了。他從母親平凡的言行中,記取了她老人家那“寧教人負我,不可我負人”的高尚的做人準則。他從三爸李堯林身上看到的,是一種真摯的、無言的愛:三爸“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然而‘像一根火柴,給一些人帶來光和熱,自己卻卑微地毀去。’”他從四爸巴金身上感受到的,是他對伯伯(巴金的大哥、李致的父親)自殺的理解和同情,是他一生的主張:生命的意義在於奉獻不是索取。多少年以後,李致深情地回憶起青年時代讀過的王爾德的那篇名叫《快樂王子》的童話,回憶起巴金翻譯的這篇童話里那位熱心幫助受苦受難的人們的快樂王子,豁然領悟到“巴老不正是當今的快樂王子么?”

理解巴金,理解好人,就是理解巴金的憎,好人的憎。巴金用自己一生的文字和行為,向世人宣佈:“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步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最大的敵人。”他的激流三部曲、愛情三部曲以至《寒夜》《憩園》,無一不是對上述敵人的憎的豐碑。而他在“十年浩劫”中的那段靈與肉的苦難歷程,則將他的憎升華為一種特殊年代裏的博大而莊嚴的民族精神的表徵。李致正是在“文革”風浪的顛簸中,進一步走進巴金的心靈,獲得對巴金的憎的真切理解的。《我淋着雨,流着淚,離開上海》,是一篇淚水被憤怒的烈焰燒乾之後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文字。“文革”中是非顛倒,黑白混淆,人間真情被漫不經心地拋入冰水之中。巴金陷入一座無形的黑暗囹圄。輾轉於“牛棚”與幹校之間的李致,心中一直牽挂着親愛的四爸,擔心着他的命運。於是,有了中斷聯繫六年之後的通信,有了悄悄繞道上海看望巴金的動人之舉。我們不妨把李致對這次看望的回憶,看作是他對巴金的心的一次獨特的理解。那個時刻的巴金,心中的火焰並沒有熄滅。為了表達自己對摧殘美好生活的黑暗勢力的憎恨,他開始全譯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作家赫爾岑的一百幾十萬字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我每天翻譯幾百字,我彷彿同赫爾岑一起在19世紀俄羅斯的暗夜裏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尼古拉一世的統治那樣咒罵‘四人幫’的法西斯專政,我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因為他們作惡多端,已經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正是在這前後,李致走進了巴金的心靈——對“四人幫”的憎恨,使兩代人的心如此節拍與共,和諧相生。

我感動於李致對巴金和好人的理解,我也感動於李致對自己的理解的樸素、深情的表達。在這一組親情散文中,李致努力實現着心靈與心靈的會見。既然如此,他必須拒絕矯情與粉飾,做作與賣弄。對於他來說,需要的恰恰是“對於辭藻的奢侈的擯棄”,是“脫去了華服的健康的袒露”(艾青:《論詩》),是去浮存實,棄偽從真。李致正是將這種境界視為自己的藝術目標。因而,他追求行文的自然樸素,總是讓激情的溪流匯聚成平靜的池水之後,再呈現於讀者的眼前。那篇《大媽,我的母親》就是這種外在的水波不興與內在的驚濤裂岸的統一。這篇回憶母親的文字,娓娓道來,明白如許,自然得如白雲依戀于山岫,平實得似小草蔓生於大漠。讀過之後,不僅母親那慈祥的音容笑貌乃至她的幽默,歷歷如在目前。而且母子之間的真情真能催你淚下。從李致的文字中,你會明顯感受到巴金那熱烈而質樸的文風的影響。

在這篇文章快要寫完的時候,我在《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所載巴金給李致的信中,讀到這樣兩段話:“……我離開世界之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你有機會過上海時,可找我談談,你可以理解我心上燃燒的火,它有時也會發光,一旦錯過就完了……”讀到它時,淚水使我的兩眼酸澀起來,人與人多麼需要彼此溝通啊!而溝通的前提便是相互理解。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的寫作,乃是理解的一種方式。李致對巴金的理解,是老人晚年的一種安慰。如果說,真摯也是一種人生境界,那麼,在對巴金的理解中,李致正在深入這樣一種境界。我想,這正是巴老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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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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