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條英機橫空出世
東條英機橫空出世
三度出任首相,三次帶領日本深入邁向戰爭的近衛文麿,終於偃旗息鼓,退居幕後。國不可一日無主,況且是在內外形勢如此嚴峻的情況之下。雖有天皇高高在上,但裕仁除了研究海洋生物之外,對具體政務並不很感興趣,當務之急是儘快選出新的內閣首相。
對於繼任首相的人選,陸海軍統帥部頗感憂慮。他們擔心內閣的更迭會出現國策執行上的空白狀態,導致預定的作戰準備搖擺不定。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相信的,那就是不管誰出來組閣,都必須接受軍部提出的開戰要求。儘管這一點毋庸置疑,可萬一選出來一個死活都不想打仗的內閣,那不還要耽誤工夫把它推翻嗎?後來的事實證明,軍部的擔心純屬多餘。
按照慣例,產生新任內閣首相的順序是首先召開重臣會議產生候選人,然後把候選人上奏天皇,如獲批,則候選人入宮覲見接受天皇勉勵撫慰,聽一些冠冕堂皇的話,然後任命下達,新首相開始組閣成立新一屆政府。從過往的經歷來看,第一步產生候選人是最重要的。
在首相推選過程中,內大臣是一個關鍵的角色。內大臣是天皇的代言人,其責任範圍幾乎無限大,又不能過多拋頭露面。國家事務主要由內閣總理大臣負責,內大臣雖然只是向天皇提出建議,但實際上發揮着決策者的作用,他的意見將直接影響天皇。
以前向天皇提出候選首相人選的是四世重臣,德高望重的西園寺公望。自1940年11月西園寺去世之後,這一任務就落到了內大臣木戶幸一頭上。木戶幸一是著名的“明治維新三傑”木戶孝允的孫子。孝允輔佐睦仁,幸一輔佐裕仁,“爺爺對爺爺,孫子對孫子”,也算專業對口。木戶還是長州軍閥的核心人物,有明治第一智將之稱的兒玉源太郎的女婿,他的妹妹也嫁給了兒玉的兒子,可謂親上加親。他和近衛都是最後的元老西園寺公望的弟子。身材矮小的木戶留着兩撇小鬍子,戴着金絲邊眼鏡,總是穿着無可挑剔的深色西裝,看起來就是一個完美的侍臣。躲在天皇背影里的木戶,實際上是操縱木偶的人。和東條英機一樣,木戶對天皇無比忠誠,以皇室守衛者自居並引以為豪。正如木戶自己說的:“我之對於天皇,就猶如哈里·霍普金斯對於羅斯福總統一樣。”
近衛在向木戶提出辭職的同時,推薦皇族的東久邇宮稔彥王出任新首相,還說這一建議東條英機也贊同。木戶對此並不同意,他認為在這一敏感時刻讓天皇的叔叔參與政治是不明智的。如果陸海軍不能協調一致而避免戰爭,皇族成員就不能出面組閣。現在看來選擇戰爭的可能性很大,戰爭就有失敗的可能,皇族成員組閣就很可能牽連天皇。對木戶來說,皇室永遠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
木戶心中此時並沒有首相的合適人選,但近衛所說東條也同意東久邇宮的話,讓他突然想到了東條。他忽然覺得這個人就挺合適——這真是一個好主意。木戶心血來潮,馬上向近衛提議由東條英機繼任首相。近衛對此頗感意外,這個人選,他以前和木戶一樣,想都沒想過。
人想干一件事時,總會馬上找到一大堆理由。在木戶眼中,東條“有骨氣,沒有政治野心,直率,不耍陰謀”,幾乎全身都是優點。木戶緊接着對這一提議進行了解釋:“就目前來看,9月6日御前會議的決定看來是必須取消的,這簡直就是一個毒瘤。取消這一決定應該在熟悉時局的人領導下進行,因此新首相不能是局外人,而必須是之前參與過辯論的人,這樣可供選擇的就只有及川和東條了。既然目前的危機是東條一手造成的,而及川又曾對戰爭結果表示懷疑,看來應該選及川才是。但實際主宰陸軍的少壯派軍官是不可能接受及川的,如果及川組閣,陸軍很可能會拒絕派出陸軍大臣,甚至可能釀成叛亂。”
木戶接着解釋,“東條拘泥於9月6日御前會議的決定,正是出於對天皇的忠誠。因此索性起用東條,利用他的忠誠就可以貫徹陛下極力避戰的意圖,同時也可以壓制陸軍的主戰派,一旦開戰,還可以不連累天皇”。木戶忽然對自己一石三鳥的天才想法感到非常得意。事實表明,他與他爺爺看起來很類似,缺少的就是政治眼光。他只是一個對政治似懂非懂的小人物,見識也不過比老酒高出一點而已。
木戶認為文官和武官之間沒有嚴格的界限,歷史上有很多偉大的軍人最終成為傑出的政治家,也有不少偉大的政治家最終成為傑出的軍事將領,比如拿破崙、格蘭特。在這乾坤一擲的關鍵時刻,實際上是木戶決定了日本的命運。他任內的最大“貢獻”,就是推薦了兩個把日本帶向戰爭的首相——近衛文麿和東條英機。30年後,木戶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說,他推薦東條也是出於無奈。按照當時的形勢,戰爭已不可避免,要制止戰爭,也只有鼓吹戰爭的東條能夠做到,就是俗話說的“以毒攻毒”。
“東條內閣……”聽了木戶的解釋,近衛頓時覺得木戶的主意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他對木戶的建議表示了認同:“我想他不至於一當上首相就推動戰爭。如果能得到天皇的勸導,他將會更為謹慎。那就召開重臣會議討論一下吧。”
10月17日13時10分,決定繼任首相候選人的重臣會議在皇宮西備用間召開。所謂的重臣,基本上就是那些曾經出任過首相的人。參加會議的7個人分別是:第二十三任首相清浦奎吾、第二十五任和二十八任首相若禮次郎、第三十一任首相岡田啟介、第三十二任首相廣田弘毅、第三十三任首相林銑十郎、第三十六任首相阿部信行、第三十七任首相米內光政。其中阿部是陸軍大將、岡田和米內是海軍大將,軍人出身的前首相超過半數。由此可以看出軍人地位的顯赫。
除此之外,參加會議的自然不能少了擔任會議主持的內大臣木戶幸一,另外一個就是樞密院議長原嘉道。本來三次出任首相的近衛文麿也應該參加,他此時已經由首相變成重臣。他還必須向會議解釋辭職的原因。
近衛以身體狀況不佳為由拒絕參加會議,只是派人送來解釋辭職的文件,由木戶在會上代為宣讀。這似乎對已經91歲,從遙遠的熱海被夫人、主治醫生和護士抬到會場的老爺爺清浦奎吾有點不敬。大家對近衛也有些不滿,都下台了,還擺什麼臭架子?只有木戶清楚其中的原因。近衛之前已經接受木戶讓東條出面組閣的建議,而他的內閣恰恰是被東條打倒的。要親自去讚美那個剛剛打倒自己的人,對於剛剛卸任的近衛來說,也實在有點難。
相比於聯絡會議和御前會議的莊嚴肅穆(那些會議的發言順序和會議決議往往是事先擬定好的),重臣會議就顯得輕鬆許多,畢竟參加會議的都是一幫離退休幹部,發言也相對自由。大家先是瞎扯,諸如美日是否會開戰,最近的經濟形勢,石油不夠用,等等,聊了半天,才逐漸轉到正題上。
“我經過多方認真考慮,認為最合適的人選是海軍的伏見宮大人。”最先表態的是九一八事變中著名的“越境將軍”林銑十郎。伏見宮4月剛剛從當了8年的軍令部總長位置上退下來,是絕對的強硬派。林大將指出,“如果真要和美國開戰,海軍才是戰鬥的主力。如果決定不開戰,也只有伏見宮大人才能壓制住陸海軍中的少壯派軍人”。
木戶當即表示反對,理由和之前反對東久邇宮親王一樣。“我不贊成。拋開伏見宮大人作為海軍將領對政治一無所知不說,在此決定戰與和的關鍵時刻不能讓皇室的人參與,這可能會影響到天皇。”最後他補充道,“皇室成員只能在和平時期參政。”
“那內大臣的意見呢?”說話的是若禮次郎。
“我覺得東條英機就是合適的人選。”木戶拋出了自己事先和近衛商量的結果,“東條充分了解時局的來龍去脈,同時是絕對忠誠於天皇陛下的人。目前這種狀況,只有他能夠壓制和控制主戰的陸軍,並使陸軍、海軍之間能相互協作。”停頓了一下,木戶接著說:“華盛頓那邊也一直說,由一個文官出身的日本首相做出的任何保證都是毫無用處的,因為日本陸軍會阻止他遵守這種保證,東條也是一位善於處理日美談判的人物。”老酒真不知道木戶最後這句話的理由是什麼。
木戶提出的是大家之前誰都沒有想到的人選,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
眼看冷了場,木戶只好補充道:“東條具有很強的執行力,在此非常時期足以肩負重任。”
“我曾經聽說有人要推薦東久邇宮大人,但我認為東條也是不錯的人選,他畢竟是現役的軍人。”清浦奎吾第一個表示贊成。
若禮次郎卻不這麼認為:“我覺着宇垣一成比東條更合適一些。不過這樣的話陸軍一定不會同意吧?”宇垣一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曾主持過著名的“宇垣軍縮”,裁減過陸軍的4個師團,把娘家徹底得罪了。在陸軍眼中,宇垣是個吃裏爬外的傢伙,讓他組閣的話,陸軍鐵定反對。陸軍要是不派出大臣,他連閣都組不起來,以前他已經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了。
“我反對東條繼任,他必須承擔近衛內閣倒台的責任。”說話的是在“二二六事件”中大難不死的岡田啟介,“海軍絕對不會允許東條來組閣,我和若一樣,認為宇垣一成才是合適的人選。”
木戶再次指出:“只有東條出任首相,陸軍和海軍才能真正合作,天皇也才會重新考慮9月6日御前會議關於外交談判不成就開戰的決定。”木戶把天皇搬出來,使得這句話對在場的人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
廣田弘毅忽然發聲:“新內閣準備讓東條英機兼任陸軍大臣嗎?”
“是的,我想應該先從軍隊內部的控制做起。”木戶回答。
“這樣的話我沒有異議。東條兼任陸相就能便於控制陸軍中的激進分子。”廣田弘毅的這一席話,成為他戰後成為唯一被判處絞刑的文官代表的直接證據。
“我也覺得東條還不錯吧。”受廣田發言的啟發,阿部信行也隨聲附和。
議長原嘉道也說:“我對東條不是非常滿意,但也提不出更合適的人選,所以暫時支持這個提議吧。”
清浦、阿部、廣田、原嘉道,加上木戶本人,贊成東條的人佔了大多數。事情稀里糊塗就這樣定下來了。這就是日本的所謂“重臣”,他們明明知道東條主戰並因此摧毀了試圖求和的近衛內閣,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反正已經退休了,誰當首相都無所謂。木戶自詡為“霍普金斯”,也實在可笑,他比他爺爺和霍普金斯差遠了。始終沒有查到米內光政在會議上的發言記錄。
15時35分,新首相候選人東條英機誕生——這是一個特別的歷史時刻,東條英機橫空出世,正式走上前台。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已經成為一個時間問題。
一些清醒人士對東條的上台表示了憂慮。比如東條和近衛都贊成的東久邇宮本人,這位親王對木戶向天皇推薦東條大惑不解,認為此人是“如此好戰”,天皇又怎麼能輕易表示同意呢?
讓東久邇宮頗感意外的是,極度信任木戶的天皇認可了重臣會議的推薦。他告訴木戶:“沒有磨難就不會有收穫,你說是嗎?”這句話來自中國的俗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裏的虎穴指的是軍部,那裏有一群叫囂着要求開戰的軍人,虎子當然指與美國達成和平。
此時的東條還一無所知。他正忙着把自己在陸相官邸的私人物品搬回家裏,此時還在擔心近衛內閣倒台是否會遭到天皇的訓斥,將會調他去何方。陸軍省的人都知道皇宮正在召開重臣會議以確定繼任首相的人選,但沒人想到首相就會從他們身邊誕生。17時30分,皇宮打來電話,讓東條立刻進宮見駕,他將一些可以支持他主張的文件塞入公文包后,匆匆離開了陸相官邸。
原以為進宮定會挨罵的東條得到了意外的驚喜。裕仁授命東條:“朕授命卿負責組建新內閣。目前時局緊張,事態嚴重,此時你應該切實把陸軍和海軍緊密團結起來。我隨後會召見海軍大臣跟他再說一下。”按照慣例,被提名者一般都要謙虛一下,說一些謝謝陛下,自己能力不足,給點時間讓臣考慮一下之類的客氣話。但因為之前絕對沒有料到,東條愣在那裏,連這些話都忘了說。等了半天,不見東條客氣,裕仁只好主動說:“我們會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考慮一下。”
就在東條回到西備用間休息時,海相及川奉詔進宮。天皇將及川叫到面前,要求海軍務必與陸軍緊密合作。
及川回到西備用間和東條會合后,木戶內大臣緊跟着走了進來:“我來傳達陛下的旨意。”東條和及川馬上起立立正。“陛下希望新內閣能儘快決定今後指導國家的基本政策,把陸軍和海軍緊密地團結起來。新內閣不必拘泥於9月6日御前會議的決定,要徹底分析內外時局,重新慎重考慮。”這便是今後要多次提到的“收回成命的御旨”——史無前例。過去從沒有過天皇撤銷御前會議的決議。東條受命要“還原到白紙上去”,重起爐灶,與美國議和。
自己摧毀了第三次近衛內閣,天皇不但沒加怪罪,反而下令讓自己組閣,東條對此可謂感激涕零。他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裕仁吟誦明治天皇親筆詩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正面臨嶄新的生活,從今天開始,他必須以一個文官而不是一個軍人的身份來思考問題,要按照天皇的旨意謹慎行事。他發誓要用新的座右銘來約束自己的言行,那就是“以吾皇為吾行動之借鏡”。在東條眼中,天皇生來就公正無私,不屬於任何階級的,只反映國民的利益。目前他要做的就是遵從聖意為和平做出最後的努力,這是三天前東條還在逼迫近衛做出決定的問題,現在輪到他自己重新做出相反的決定。
在往屆日本首相中,我們最熟悉的可能就是這個東條英機,原因就是他恰恰在太平洋戰爭開戰前就位,在戰爭最關鍵的1941年至1944年掌舵,在戰爭進入不可挽回的絕境中下台。戰後,東條和希特拉、墨索里尼被並稱為“二戰三大元兇”。其實比起那兩位,老酒認為東條英機稍稍有些名不副實。
1884年12月30日,東條英機出生在日本岩手縣的一個武士家庭,出生不久便舉家遷往東京,所以說也應該算是城裏人。其父東條英教,前文多次提到,是日本陸軍大學的“首期首席”,是牛人中的牛人。據稱,東條英教是日本陸軍中能夠看懂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的第一人——第二個就是“昭和三大參謀”之首石原莞爾。東條英教參加過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在戰爭中的表現很好地詮釋了“高分低能”這一詞語。由於沒有特殊的戰功,加上長期受長州藩派系的壓制,其最高職務只干到少將旅團長,退役時才被安慰性地晉陞陸軍中將。東條英機是英教的第三個兒子。前兩個兒子出生不久就相繼夭折,因此東條英機被鬱郁不得志的父親寄託了畢生未酬的壯志和希望。
為了兒子的教育,東條英教可說是煞費苦心。他強迫在貴族學校就讀的東條英機自帶飯盒徒步上學,聘請武士傳授兒子武術。這樣的教育使得東條英機自幼就立志成為一名帝國軍人,馳騁疆場為天皇效命。少年時代的東條英機不是省油的燈,對學習絲毫不感興趣,卻以調皮搗蛋著稱,在小學時期就贏得“打架王”的美譽。
1899年,東條英機進入東京地方陸軍幼年學校學習,同學中就有同樣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賢二。東條英教的出類拔萃似乎帶走了家族的所有靈氣,他的高智商沒有遺傳到兒子身上,資質平平的東條英機在校成績非常一般。和其他陸軍將領的經歷類似,1904年5月,21歲的東條英機進入陸軍士官學校第十七期,翌年4月以陸軍少尉的身份參加了日俄戰爭。其間看不出東條有任何過人之處。
為了進入陸軍部最高學府“陸大”深造,東條整整考了三次才如願以償。就這還有人說,是“陸大”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看在他爹“首期首席”的面子才破格錄取的。老酒竊以為,這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出息他,憑東條能幹到陸軍大臣、內閣首相的能力,想考個首席或軍刀組有點難,但考上“陸大”還是問題不大的。1915年,東條從“陸大”第二十七期畢業時已經31歲,距離他走出“陸士”已經整整10年。
“陸大”畢業后的東條進入了陸軍省,接着被外放任日本駐德國使館武官。要知道,日本陸海軍中只有出類拔萃的青年軍官才會獲得外放鍍金的機會,所以過分強調東條的平庸不一定合理。與東條一起外放的還有其同齡人山本五十六,不過山本是到美國使館當的海軍武官。在德國,東條有幸和永田鐵山、岡村寧次、小畑敏四郎結識,成為“巴登巴登”四人組的一員,從此嶄露頭角。由於和永田鐵山的觀點近似,東條在永田被刺后,逐漸成為“統制派”的核心人物之一。
從歐洲回國后,東條先後當過陸軍大學教官、陸軍省軍務局參謀等職。1929年8月,東條45歲時才成為步兵第一聯隊的大佐聯隊長。說大器晚成都實在勉強,晚也不能晚成這樣啊。1931年8月,東條到參謀本部任整備局動員課課長。1933年3月,49歲的東條終於晉陞為陸軍少將。當時的陸軍省軍務局局長、“統制派”總瓢把子永田鐵山以其敏銳的洞察力,說了一句足以讓東條受用終生的話:“東條君是肩負大日本帝國陸軍未來的扛鼎人物。”獲得永田如此評價,東條欣喜若狂。
永田鐵山被刺,沒有成為東條英機後來平步青雲的提攜者。日本陸軍內部對東條的看法,可謂毀譽參半。東條短於思考,長於行動,辦事雷厲風行,以永田鐵山為代表的一類人對其幹練果斷的執行力讚譽有加。但更多的人卻對其思想能力提出質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被譽為“日本第一兵家”的石原莞爾。在石原眼中,東條不僅無德,而且無能。俗話說“仇人眼裏出東施”,石原甚至連東條的相貌都難以忍受,背地裏說東條的壞話那是張口就來。石原對東條的評價是:“他的能力只能保管好倉庫里的20挺機關槍,超過20挺就無能為力了。他能不厭其煩地把所有資料全部記在筆記本上,但如何運用這些筆記的內容,就超出了他的智力範圍。”石原曾當面譏諷當時已經晉陞陸軍中將的東條英機為“東條上等兵”,引得周圍的人無不像石原的名字那樣“莞爾”。戰後東京審判時,盟軍檢察官問石原是否曾經和東條意見對立,石原的回答是:絕對沒有,東條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意見,和沒有意見的人怎麼可能發生意見對立?將兩人的素質和經歷做一對比可見,石原擁有謀略卻缺乏機遇,東條辦事幹練卻缺乏謀略。
相對於石原的恣意妄為和不修邊幅,東條永遠是一臉嚴肅,衣帽整齊,可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日本陸軍元老級人物宇垣一成與東條素來不睦,日本戰敗投降后,他曾經回憶說:“提起東條,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動不動就拿出筆記本不停地記這記那,根本就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竟然也能當上一國的內閣總理大臣。”看來,石原“東條上等兵”的說法並非完全沒有知音。
東條還真算有自知之明。青年時期的他就曾經說過:“我並不聰明,除非我特別努力,否則我不會成為偉人。”在成為高級將領后,他又說:“努力和勤奮是我終生的朋友,因為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不具備卓越的才能。”儘管資質並不出眾,但東條相信“天道酬勤,勤能補拙”,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兢兢業業、殫精竭慮。這樣的人顯然是缺乏個人魅力的。他對自己的要求就是遵守紀律和效忠天皇,他要求別人也必須這樣做。他的名言就是:“軍人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包括吃飯和睡覺在內,都在為天皇效忠。”他還有一句更著名的話:“天皇不是人,是神!”初聽有點像罵人。
東條生活自律,為官廉潔,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傳出過任何緋聞,任用部屬均以能力和經驗為標準,放在當今,絕對是官員的楷模。他追求平等,鄙視裙帶關係,反對特殊化,喜歡與下屬吃一樣的飯菜,對細節的關注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東條最為人詬病的就是他的筆記強迫症。他每天都要在3個不同的筆記本上記錄自己經手的所有事件,還按照時間對這些筆記小心翼翼地歸類整理,梳理出哪些事情是正在做的,哪些已經結束,哪些需要向上級彙報,哪些要向下級訓示。整理這些資料,東條從不要任何助手幫忙,這是他每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據說他在外駐軍時,連給夫人的家信都要認真進行編號,以方便管理,防止丟失。在當了首相之後,他經常在早上抽時間去檢查路邊的垃圾箱,看看裏邊有沒有魚骨頭,藉以觀察日本民眾是否吃得好,是否有人在鋪張浪費。對於東條的做法,有人讚賞,認為他是關心民眾疾苦的親民首相;也有人反感,認為他是在作秀,譏諷他為“垃圾首相”。
東條可以是一個傑出的行政官,卻不是天才或目光遠大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他的身上有很多普通人的缺點。他不邪惡,但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對外界的批評非常敏感,會嚴厲報復那些批評他的人。有一次,軍事參議官西尾壽造大將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隨口說了句:“這個事情我不知道,你去問那個每天早上翻垃圾箱的傢伙吧,他清楚。”這顯然是在諷刺東條,西尾很快就被打入了預備役。東條在和平年代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官吏,但顯然缺乏領導人能力和氣質。借用咱們的一句古話,東條可以是“治世之能臣”,卻無法成為“亂世之奸雄”。他可以當好一個執行力很強的市長,卻當不了一個正確把握全局和方向的市委書記。
1934年3月,東條回到母校陸軍士官學校任教官,隨後先後任職於步兵第二十四旅團和第十二師團司令部。東條是如此默默無聞,受忽略的程度甚至到了在第十二師團上不上班都沒人關心的地步,師團連辦公桌都未給他安排。如果是老酒,那就真美到姥姥家了,可以專心寫帖子,還有人發錢。但東條的志向絕非老酒可比。1935年9月,受盡委屈的東條受命到關東軍當憲兵司令官。堂堂陸軍少將去管憲兵,就像野戰軍幹了武警、警察一樣,一般人都嫌丟人。可東條不這樣想,他不但欣然就任,還憑着強烈的責任心闖出了一片新天地。
在東條到任之前,關東軍的憲兵隊不到200人,基本上屬於一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邊緣隊伍。在東條的苦心經營下,短短一年時間裏,這支隊伍的規模就擴大到了千餘人,成為由他親自編織和控制的勢力網。東條還通過實施警憲統一等辦法將偽滿民政部的警察、日本領事館的警察和關東廳的警察置於憲兵司令部的統一指揮之下。東條的這一“剃刀”作風,使得關東軍內部許多對他持懷疑態度的人都刮目相看,也大大提高了他在關東軍中的“威望”。
1936年,“二二六事件”為蹉跎半百的東條提供了飛黃騰達的絕佳良機。“二二六事件”的消息傳到滿洲,關東軍內部一片混亂,“統制派”和“皇道派”爭論不休,局勢隨時面臨失控的危險。東條從法治觀念出發,認為這種“下克上”是絕對不可饒恕的。已經成為“統制派”中堅力量的東條危難之時顯身手,當即聲明支持平叛,並迅速利用其掌握的憲兵隊伍對“皇道派”成員進行拉網式的大搜捕,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關東軍中所有的“皇道派”軍官一網打盡。東條還不失時機地向天皇和軍部發出通電,表明關東軍堅決反對“兵諫”的立場,誓死支持和效忠天皇。東條的果斷行動與東京的“平叛”行動遙相呼應,使“統制派”牢牢控制了這支“皇軍之花”。憑藉此次驚艷表現,東條贏得了天皇和軍部上層的側目。1936年12月1日,東條晉陞為陸軍中將,並於翌年3月接替板垣征四郎坐上關東軍參謀長的寶座。後來有評論家稱:“從東京被踢到關東軍對他來說,就像一個人掉進陰溝卻撿到了一塊金錶一樣。”
七七事變爆發之後,日本內部立即形成了強硬派與謹慎派兩大派別,東條當然屬於強硬派的中堅分子。戰事擴大后,東條積極組織了對華北察哈爾地區的進攻,他率領的兵團也被稱為“東條兵團”。聽着很唬人,其實也就一個旅團加一些輔助部隊而已。儘管兵力只有區區數千人,但東條憑藉其“閃電戰術”,竟然取得不俗的戰功,迅速擊潰數萬中國守軍,佔領整個察哈爾地區。“東條兵團”在華北的行動成為關東軍作戰史上鮮見的亮點,連石原莞爾都給予有限的認可。當時的陸軍省次官梅津美治郎對此禁不住讚歎:“關東軍在華北取得的不朽功勛,實得力於幹練果斷的東條參謀長。”察哈爾之戰帶給東條英機的不僅僅是名聲,也是對其作戰能力的肯定。大本營為此向東條頒發了七七事變后侵華戰爭第一枚二級“金勳章”。戰場上的戰績,可不是像老酒這樣動動嘴皮子就能吹出來的,此舉更說明了東條絕非傳言中的等閑之輩。
1938年5月,板垣征四郎出任日本陸軍大臣,東條英機取代梅津美治郎出任陸軍次官,第一次進入了國家決策中樞。1938年8月,中蘇邊界發生“張鼓峰事件”,板垣征四郎因此被天皇罵得狗血噴頭。板垣也實在是有點冤枉,事實上主張“對蘇中兩國同時正面作戰”的正是作為陸軍次官的東條英機。1938年11月28日,東條次官對外宣稱日本要“對蘇中兩國同時作戰,同時也準備同英、美、法開戰”,快趕上慈禧老太太了。狂言一出,舉國嘩然,東京股票市場“飛流直下三千尺”,連戰爭狂人云集的參謀本部都無法忍受東條如此激進的觀點。東條無奈下台,改任陸軍航空總監。
1940年7月,近衛文麿再次出山組閣,東條被起用為陸軍大臣。1941年1月8日,就在明治天皇頒佈《軍人敕諭》60年之後,陸軍大臣東條英機發佈了《戰陣訓》。這部由今村均中將和岩畔豪雄大佐編製的“名作”,堪稱昭和時代的《軍人敕諭》和《教育敕語》,意在進一步對官兵灌輸效忠天皇的思想,激發他們孜孜以求的自律品質。在文中,東條要求全軍“攻必克,戰必勝,勇往直前,百事不懼,沉着大膽,處理難局,堅忍不拔,以克困苦,突破一切障礙,一心為獲得勝利而邁進”,號召全體官兵為天皇敢於戰死,發揚武士道精神,“生而不受俘囚之辱,死而勿遺罪禍之污名”。《戰陣訓》中的“生而不受俘囚之辱”,是日軍很少投降成為俘虜的主要理論依據。儘管當時日本嚴重缺紙,很多刊物停辦,但《戰陣訓》被大量印刷成冊,發給每一個士兵,普通民眾也能在街上買到東條英機背誦《戰陣訓》的留聲機唱片。
其後的經歷前文已有所述,東條以“絕不從中國撤軍”以及“儘快與英美開戰”逼迫近衛第三屆內閣倒台,大器晚成的東條意外走上前台。
相比同時代那些政治家,如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蔣介石、希特拉、墨索里尼等,東條的背景和經驗都相對淺薄,對世界的認知和了解更是有限。他無疑是其中最遜色的一個。這些人中,只有他在戰爭中途就被趕下了台——羅斯福逝世和丘吉爾下野時,戰爭大局已定。
除了能力的欠缺,東條還要與日本冗長、煩瑣的決策程序做鬥爭。東條既不能像希特拉和斯大林那樣一言九鼎,又不能像丘吉爾和羅斯福那樣依賴民意。日本軍政分離,陸軍、海軍又代表兩個獨立的對立集團,軍種之內還有派系之爭,意見和利益經常發生衝突。理論上天皇是最高統帥,但事實上他作為一個偶像幾乎沒有主動決策的能力,這也導致日本戰時政府中沒有一位真正的決策者來高瞻遠矚,一錘定音,更無法形成目標明確的統一大戰略。這種情況屬於長期自然形成,東條根本無力改變。就在東條組閣之時,日本陸海軍的全部戰爭計劃已制訂完畢,帝國命運已完全掌握在軍人手中。如果將當時的形勢比喻成一顆定時炸彈的話,東條不過是引爆炸彈的引信而已。別說是能力並不出眾的東條,就是西條、八條、么雞一起上,也同樣如此。
東條不能被稱為一個獨裁者。他是被天皇挑選當上首相的,接受任命的前一刻,他還以為自己要被解除職務和面臨懲罰。後來的戰爭進程,他照樣無法把握。中途島海戰過去很久,東條才知道海軍失去了最好的4艘航空母艦。1944年,塞班島失守后,失去天皇信任的東條連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只好背起行李黯然回家。沒有希特拉的德國和沒有墨索里尼的意大利肯定大不一樣,但是沒有東條的日本,不會有什麼變化,甚至可能更加瘋狂。
東條有“三大元兇”之名,卻沒有“三大元兇”之實,至少沒有“三大元兇”之能或之權。老酒認為,東條能夠“位列三甲”,有搞對稱的嫌疑。同盟國這邊搞出“三大偉人”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軸心國的元兇最好也搞三個,對應起來。希特拉、墨索里尼,還差一個,拿東條英機湊數正好。如果西班牙參加軸心國作戰,佛朗哥成了“四大元兇”的話,說不定咱們的蔣委員長也能上榜。
東條英機是左撇子。他對兒子異常嚴厲,對女兒卻十分溺愛。他被國民詬病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鼓勵所有人去戰鬥犧牲,但他的三個兒子沒一個從軍。
東條上台後,參謀本部的《機密戰爭日誌》中這樣寫道:“雖然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但是新內閣註定是一個戰爭內閣。開戰,開戰!此外沒有陸軍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