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
店夥計抬着漏勺從鍋里舀面扣進粗瓷大碗,另外幾個夥計往面里加着滷汁、臊子、雞蛋鹵子、時鮮蔬菜,一碗碗香氣騰騰的刀削麵流水般擺到桌前,瓷壇泥封的酒罈子拍開封口,更是香氣濃郁,聞之垂涎。
食客們齊聲歡呼,拿着長筷大快朵頤,吃到興起就着杏花村,好不痛快!
“不能吃。”月餅挑起一根麵條,湊在鼻尖聞了聞。
白嫩細滑的麵條裹着滷汁,根根最正宗刀削麵的六分長短,油嘟嘟的煞是饞人。綠的菜、黃的蛋、紅的辣子、些許陳醋,更是將一碗面裝飾的花團錦簇,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尤其是臊子,肉丁粘着油珠,渾似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香味更是獨特,濃而不膩的香氣順着鼻腔進入口中,還沒吃就已經滿嘴生津。
我苦着臉狂咽口水:“這麼多人在吃,肯定沒問題。咱就稍微嘗嘗?”
“陰人傀戲,凡所能見,九死一生。”月餅倒了杯酒,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漿黏膩醇厚,酒香撲鼻。
我根本沒有認真聽月餅說了什麼,怔怔地盯着酒面,心裏就一個念頭,我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現在想想,當時的狀態非常奇怪,如果不是月餅幾句話點醒我,可能再沒有機會把這段經歷記錄下來。
“知道最高深的蠱術是什麼?”月餅摸出桃木釘,對着我的太陽穴刺下。
強烈的酸痛如同一溜火線,順着腦袋燒到心臟。我疼得險些坐倒在地,就這麼幾秒鐘時間,忽然清醒了。
刀削麵、杏花村依然噴香誘人,卻再沒有之前那種致命誘惑力。
我剛才怎麼了?
“蠱術分為蟲、草、人、物四大類,細分為108種蠱,每一種練到極致都會有驚人的作用。”月餅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彷彿就在耳邊,“然而最高深的蠱術和這四類無關,存在於普世,就是食、色。”
“美食、美酒、俊男美女,對任何人都是致命的誘惑,沉迷其中必然心智迷亂,荒淫糜爛,喪失本我。在酒肉中稍微加幾樣調料,比如有些店會用罌粟殼子熬湯作料;或者在容貌上稍作調整,就像很多女人熱衷整容化妝增添吸引力。多少英雄豪傑折在其中,商紂王寵愛妲己,酒池肉林,終日享樂導致亡國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么?”
“且不說那些大人物,普通人又有幾個能頂住這些催發人慾的玩意兒?你看他們……”
我聽得冷汗直冒。蠱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場神秘的族類,蠱術更是談及色變,沒想到最能毫無察覺毀滅一個人的蠱術,居然是任何人都喜歡的食、色。
再細細一想,吃貨們對美食近乎痴迷的熱衷,粉絲們對偶像的抗熱追捧,男人們對漂亮女人的迷戀追求,女人們對帥氣男人的芳心可可……
原來,最高深的蠱術,就存在於我們身邊!
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在接觸這些蠱,稍不留神,就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再看那些食客,才意識到不對勁。
有些人假裝吃面喝酒其實偷偷瞄着酒娘,眼中滿是野獸般的色慾。有些人埋頭大吃大喝,渾然不顧形象。有個白領打扮的女子,更是端着碗往嘴裏倒着面,滾燙的湯水燎起嘴角一串水泡,女子毫無察覺,用衣袖摸着嘴角殘湯,水泡擠破,黃水把妝容塗抹得亂七八糟,皺巴巴的白皮粘在嘴邊。
女子拽下爛皮,在手裏搓成小球,丟到嘴裏“吧唧吧唧”咀嚼:“再來碗面。”
兩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滿臉通紅,打着濃臭的酒嗝,交杯換盞喝得起勁。其中一個男子鼻孔流着鼻涕和酒漿混合的黏液,伸出舌頭舔進嘴裏,砸吧着嘴眯眼陶醉。
同桌進餐的食客也不嫌棄,依然各顧各的。
整個院子,充斥着人類最赤裸裸的原始慾望。
“面里有這樣東西。”月餅用筷子從碗底挑起一塊類似八角大料,黑不溜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山西刀削麵,最有名的不是刀工,也不是和面手藝,而是臊子的製作秘方。這是牛蹄骨片,牛行於田間食百草,蹄骨縫夾着四季花草香味,百草順着血液延伸至骨,是調滋勾味的好食材,高湯多用牛骨熬制也是這個原因。作調料最好的牛蹄骨,取自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存於地窖的牛骨。這種骨早被陰氣泡透,更能擾亂陽氣,使人失去常態,泡在酒里效果更好。”
月餅這麼一說,我明白了食客們異變的原因,吃貨的心早就被噁心填得滿滿的,只剩胃裏翻江倒海。
“看看酒娘的面相,看相我不如你。”月餅把牛骨丟回碗裏,冷笑望着酒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呵呵,我還以為她是好人。”
我向酒娘看去,才發現她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們,索性也沒什麼好躲閃的,來了個四目對視。
酒娘似乎察覺到我的用意,也不迴避,故意仰起頭讓我看個清楚。我這才發現,她雖然和石林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卻有一處微小不同。
她的右眼皮有一塊不起眼的淡褐色漩渦狀疤痕。我心裏有了計較,眼為氣之精,是人體收納外氣之處,眼皮的疤為漩渦形狀,面相稱之為“漩眼”,相當於龍捲風的風眼,增強了納氣的功效。
唯一不好的是,漩眼既納清氣也吸濁氣。清氣多則目明眸亮;濁氣聚則眼袋明顯。這種面相的女人對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根本無法抗拒。若女人命格不夠硬,濁氣多於清氣,吸引的男子多為好色貪財、寡情薄意之徒,一生坎坷,命運多舛。除非遇到命格極硬之人,方能將濁氣排出而清氣大盛,遇事否極泰來,諸事皆順。
酒娘對着我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隨即收斂笑容:“各位吃飽喝足,該看的也都看了,接下來請欣賞傀戲。”
“梆!”梆子聲響起,酒娘身後的屋子忽地刮出一陣冷風,陰森森的“嗚嗚”聲從內傳出。窗戶“撲棱撲棱”開合,一隻人手從窗檯向上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掌貼着玻璃,食指在玻璃上來回划拉,就着霧氣寫下了“我死的好慘”五個大字。
也許是氣氛影響,食客們痴痴獃呆盯着那五個字,好幾個人縮着脖子打哆嗦。有人過於害怕起身想走,站起來腿卻軟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個吃嘴角爛皮的女子更是誇張,半張着嘴,湯麵順着下巴流淌進胸口。
我瞅着那五個字越看越生氣,月餅見我面色不對:“別受影響,精神凝氣,好戲還在後頭。”
我壓低嗓音嘟囔着:“能不能專業點!就這麼五個字還整錯別字!‘死’是動詞‘好慘’是形容詞,明明是‘得’不是‘的’。”
“南曉樓,我真懷疑你這腦子裏到底長了些什麼?”月餅繃著臉強忍着不笑,“還有心思研究這個,你不也一堆錯別字么?”
“我好歹也是個作家!雖然我也寫錯別字,可是就見不得別人寫錯別字!”
“杏花村百年開業一次,至今已經十一次。”酒娘雙手展開呈半圓形,“每次都是你們這些人,我實在是厭倦了。”
屋裏的“嗚嗚”聲更加凄慘,木門“吱呀”開了條縫,一隻枯瘦的手掌從門縫裏摸摸索索探出。“咣當”,木門打開,兩個長發拂面,身穿血跡斑斑白衣的男女趴在地上,雙手板着門檻向外爬着,身下是一條殷紅的血跡。
“我死得好慘。”兩人哀呼着抬起頭,長發散到耳側,露出沒有五官,只有慘白人皮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