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游滴瀝之五

閩游滴瀝之五

閩游滴瀝之五福州城的雅號,叫做榕城,原因是為了在城內外的數千年老榕樹之多得無以復加;福州的別號,又叫作三山,就因為在福州城裏有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山。

凡到過福州,或翻開福州遊記及指南之類的書來看過一道的人,都背誦得出山歌似的一句形容福州城內諸山的熟語,叫作“三山藏,三山現,三山看不見”。所謂三山藏者,有的說系指法海寺所在地的羅山,屏山東南麓的冶山,與在閩山巷光祿坊附近的閩山而言;有的更變換名稱,說是羅山、泉山(即冶山)、玉尺山(即閩山)的三山。總之,這不大惹人注意的三山,是在三山現的三山之外的高地,或共脈而異名,或沿山而起屋,使一般身履其頂的人,不覺得是登在山上。此外則福州城內,尤其是在北城,還有許多以嶺取名的地方,若說起藏而不露的山來,我想這些嶺地,當然也可以包括在內。所謂三山看不見者,聽說是指在鐘山澗里的鐘山,芝澗里的芝山,以及龍山巷一家私人園內的龍山(或謂系指東城的靈山)而言;這些大約本不是山,不過那些好奇愛僻的先生們,手捧着水煙袋,眼看着梅雨天,閑空不過,才想出來難難人的說法。至於三山現的三山哩,卻位置天然,風景互異,真是值得一說的福州佳麗。凡曾經身到過福建省會的人,鉤輈的鳥語,海陸的奇珍,都會年久而或忘,唯有這三山的形勢,卻到死也不會忘記。福州的別號三山,實在也真是最簡括不過的命名。

福州城全體的形狀,像一隻龍蝦的赴壑兩隻大鉗,是東西的于山,西面的烏山,上蹺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鎮海樓在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蝦須,直拖出去,是到南台為止的那一條大道;蝦須盡處,就是閩江的江面,眾水匯聚而入海的地方了。

福州城的創建,當然要遠溯到越王勾踐的七世孫無疆,及秦二世時,無諸開國,都冶為城,就在現在的布政里,屏山東南麓名冶山的一塊小地方。晉太康三年,始置郡;后太守嚴高,聽了郭璞之言,方經始於越王山之南,又向南開闢了一下。於是就有了左鼓右旗,玉帶橫腰的贊語。唐宋而後,漸次擴充;到了明朝,因元之舊,更建櫓樓敵台,復以重屋,門列七城,於是便“隱然金湯之固,三峰峙於域中,二絕標於戶外;甘果方几,蓮花現瑞,襟江帶湖,東南並海,二湖吞吐,百河灌溉”,居然成了現在那麼的一大都會。宋謝泌的“湖田播種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城裏三山千簇寺,夜間七塔萬枝燈”及陳軒的“城裏三山古越都,樓台相望跨蓬壺,有時細雨微煙罩,便是天然水墨圖”兩詩,就是到了現代,也還用得着。詩裏頭每有人提起,而會城別號之所從出的三山,就是屏山、烏山,與于山了。

屏山在現在省城的正北,下面拖落來就是冶山,實際上,卻從何處起是屏山,到何處止是冶山的界限也分不明白。舊日的城牆,一半就繞在這山的北部;而山的絕頂,雄鎮着一座巍巍乎大不可當的鎮海樓。樓的原建築,雖則已經摧毀,但舊址上的那座碉堡,也足以令人想起當年的豪舉。每於夕陽欲下時,車過山腳,舉頭一望碉堡上金黃的殘照,總莫名其妙地要起一種感慨,真也不知究竟是什麼緣故。

屏山東南下的一區山地,南為冶山,再南為將軍山,是古代閩中衙署府第的中樞。無諸建國,都即在此;晉守嚴高的刺史衙署,也就在這裏。唐為都督府衙,又為觀察使衙,又為威武軍衙。閩王審知建牙開府,造文德殿、長春宮、紫薇宮、東華宮、躍龍宮、明威殿的地方,原全在這些低山淺阜的中間。其後王氏父子兄弟的荒淫流血,錢氏納土歸宋后之創置清和堂、垂拱殿,元之行中書省,明的布政使司,也都在這些地方,所以屏山古時又有越王山之稱。再南下去,是山坡的尾閭了,現在的那座鼓樓所在的地方,就是唐觀察使元錫建置之威武軍門;宋元以後,屢毀屢建;明宣德年間,御史方端命僧了心募修之後,更名全閩第一樓。所謂造三獅以制五虎,或只開左門出入等傳說,當自這時候起的無疑。

總之,屏山雄鎮北城,大有南面垂拱的氣象,所以歷代衙署,咸集於此。現在則王都舊府,卻只剩了衰草斜陽,陸軍被服廠、科學館、惠兒院、乾元寺,以及許多摧毀的空房,分佔據了這一圈地面。上去在西北的半山中,建有許多新式的平樓房屋,系省府憲政人員訓練之處。再上去,革命紀念碑先烈墓等,縱橫地立着,桃花千樹,更散點在斷碑殘碣的中間;當碉堡下半里的地方,且有石砌的七星缸一簇,埋在青草碎石里,想系北斗七星之遺意,或者是用以來鎮壓火患的也說不定。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處,是在它的能西眺閩江上游,如洪塘橋以上的風景;登碉樓而北望,蓮花峰以下的亂山起伏,又像是萬馬千軍,南馳赴海的樣子。若在陰雨初霽,殘陽欲落的時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鐘,就會得愴然而淚下,因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地悠悠之念,唯在這北門管鑰的越王台上,感覺得最切。登其他二山之巔,則所見者,唯民房塔影,與日夜的江流船隻而已,和煦繁華,彷彿是坐在春風懷裏,一種溫柔軟感,與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緒,截然的不同。

省城東南角的于山,別名九仙山,因傳說中有何氏兄弟九人修鍊於此(兄弟各養一鯉,后各成龍飛去,解化於九鯉湖中)之故。據說,高有一百五十步,周回三百一十步。《閩中記》上又說,越王無諸,九日宴集茲山,有大石樽尚存。所以又名九日山。山的最高峰,名鰲頂峰,在火神廟熒星祠南,是宋狀元陳誠之讀書處;後來在山的南麓開了一所書院,取名鰲峰,想來總就在影射着這件事情。山前山後,寺院道觀,不計其數,而規模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當首推東面斜坡上的那一座九仙觀。舊志上所說的磊老岩、躍馬岩、喜雨台、仙人床、金鎖園、杏壇、棋盤石、醉鄉石、九日台、石門、龍舌泉,以及攬鰲亭、倚鰲軒等等古迹,都在九仙觀之西南北的三面,因為山本不高不大,所以許多奇名怪石的名勝,大抵總在五十步百步之間。而正德間太監尚春,於宋丞相陳自強宅假山取來的三石,現在還直立在平遠台的門外,旁邊兩石上所刻“景元春”三字,仍舊是鮮明得同前日刻出的一樣。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臨懷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裏頭的一所平遠台。明參將戚繼光,大敗倭寇回來,曾宴士卒於此。至今戚公祠內,供奉着的一張彬彬儒雅的戚將軍像,還是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峴山碑。祠中的醉石一方,因為戚公醉后,曾經在此坐卧休息過的,遊人過境,個個都脫帽致敬,浩嘆着現代良將的不多。關於戚參將的軼聞故事,以及民間遺愛的證明,如思兒亭、慘惻橋、光餅、征東餅之類,流傳在福州界隈的很多很多,將來想做一篇詳細一點的《戚將軍傳》來紀念這位民族大英雄,所以在這裏只能簡單地一提了事。

于山的好處,是在它的接近城市,遙揖閩江,而鼓山嵐翠,又近逼在目前。你若於飯後省下三十分鐘工夫,從東面九曲亭邊慢慢地走上山去,在大榕樹下立它片時半刻,看看城市的繁華,看看山川的蒼翠,一定會感到積食俱消,雙眸清醒;而正因為俯拾即是市場之故,所以又不至於有厭離人世,想一個人去羽化而登仙。我故而常對人說,快活的時候,可以去上上于山,拜拜戚將軍的遺像,因為在於山上所感到的氣氛,是積極的,入世的,並沒有那一種遺世獨立的佛徒們的悲觀色彩。

城內和于山東西對峙的,是西南角上的一簇烏石。因為烏石山來得高大一點,所以照堪輿家說來,右強左弱,往往有關氣運。唐咸通中侯官令薛逢,與神光僧靈觀游此,創亭山側,刻“薛老峰”三字於石上;五代開運元年,雷雨大作,“薛老峰”三字倒立,是年閩亡,就是一個應驗。但是將這些風水地理之說丟開,照我們常人的意思來說,覺得烏石山的所以得勝過於山的地方,就在它的高大靈奇,可以擴充視野。這山在唐天寶時,曾奉敕改稱過閩山;宋熙寧初,光祿卿程師孟知福州,謂此山登覽之勝,敵得過道家的蓬萊方丈,所以又稱作了道山。山頂最高處,是凌霄台的遺址,東下是香爐峰、金剛跡、浴鴉池、初陽頂、華嚴岩、般若台等名勝了;而舊時祀唐處士周朴的剛顯廟,祀明督學宗子相的宗公祠等,現在卻沒有了蹤影。

烏石山之秀,是在山頭的那些怪石。如香爐峰的奇岩千丈,對辟兩開,千年不動,永鎮山巔,從遠處瞭望過去,因日光雲影的遷移,往往會幻變作種種的形象。到了身涉其巔,爬上這些大石塊去向四邊一望,又像是腳不着土,飄飄然如騰雲駕霧,身子在飛翔的樣子。像這樣秀麗的一支大石山,從前自然有不少的寺院,現在也自然要都被人家侵佔去建別墅了。山的南面,有省立的師範學校一所,盤踞的地位最大最好;稍東是沈文肅公祠堂,再東是私人的別業之類;南面上山的大道頂邊,卻直到現在也還有幾個坍敗得不堪的廟宇存着,在那裏點綴名山,標示沒落。關於烏石山周圍的古迹名區,寺觀金石,以及名宦僧道的寄跡題詩,本有一部《烏石山志》在那裏,我可以不必再來抄錄。我只想說一說我每次登烏石山的時候,所感到的,總是一種清空之氣。這一種感覺的由來,大約是因眺望西門南門外的平野,與洪塘鄉的水勢而得。記得元藍智游烏石道山亭時曾寫過一首詩,特為抄在這裏,以表示我的同感:

江國涼風白燕初,道山秋色野亭虛。

天連野水蓬萊近,霜落汀洲橘柚疏。

北望每懷王粲賦,南遊空上賈生書。

四郊但願休戎馬,獨客何妨老釣魚。

福州名勝,於三山之外,還有雙塔二橋諸大寺等等,這一回是記不完了,所以只能暫時擱下了再說。

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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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樣的春愁(經典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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