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游滴瀝之六

閩游滴瀝之六

閩游滴瀝之六福州的名勝,三山之外,還有二塔。其實,從前中國的都市府縣城池之類,大抵總有幾個伽藍塔院,以為妝飾,這在東洋建築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歷史——所受的當然是印度與佛教的影響——不過福建省城的兩塔,在對稱上獨覺得特別一點而已。

兩塔的位置,一在於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東南隅;一在烏石山的東首,城的西南角;其間相去,不過兩百步的樣子,與南門——古稱寧越門——兩兩斜對,卻呈一個正三角形。兩塔的對稱,於位置之外,還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關於兩塔,民間也着實流傳得有些荒唐的傳說。

東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為是木造而外面的磚壁上塗以白粉的,所以俗稱白塔,與西面的那座顏色蒼黑的石塔相對,其實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寶塔,為天祐元年琅琊王王審知所造,使與西面唐觀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無垢凈光塔相齊。後來梁開平中,表為萬歲塔,所以那一個藏塔的寺,亦稱萬歲塔寺或萬壽塔寺。塔七級八角,裏面以木作階,像螺旋的樣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級。

有一百四十二級。這塔看着雖不堅牢,彷彿是馬上就得塌倒下來了,可是直到現在,也還每日有人在那裏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經流通處,更有前後山門,倒也還像個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與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邊石塔去的一條路,叫作下殿口;彎彎曲曲,狹小不堪,不是發有宏願,非登一次這黑陰陰的石塔不可的人,決不會尋到。據說唐貞元十五年,德宗誕辰,觀察使柳冕為祝聖壽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貞元無垢凈光塔碑記》為證。五代晉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聖堅牢塔,林同穎曾有碑記。塔共七層,十六門,七十二角,每一層的每一面中間,都有一個石龕,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願贊。例如有一塊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層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無多寶佛一尊,款書“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駙馬守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陳文質,伏願天宮降福,仙掖迎祥,舜華永茂於容儀,柳絮恆資於賦詠”的幾行字刻在那裏之類。凡為此塔出錢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駙馬以及其他的皇親國戚,本在最高層上,有一塊很詳細的題名碑刻在那裏的;不過不知於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噁心腸所忌嫉,將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與姓名處,都用錐鑿來鑿去了。這一個人,我想他總一定還在地獄裏受罪,否則,那些塔上的菩薩,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孫,又哪裏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層,南面已經坍了,沒有了攀登的入口。膽子放大一點,從坍下來的石塊上勉強學着飛檐走壁的妙技,也還可以從第二層起,直登到塔頂。現在塔下面並沒有佛寺圍住,只剩了一條狹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頭;周圍的荒地,也不過數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卻還有一個住着比丘尼的庵,塔的東南面,也還有一個駐紮保安隊的寺存在在那裏;這些寺與庵,想來總還是這塔下的寺觀的前身。

從雙塔下來,一出南門,縱橫十餘里,直到著名的大橋止,是南台的境界了;南台以釣龍台得名,台在南台西北的大廟山上,也是福州的一個勝境。相傳閩越王曾釣龍於此,所以山上的一個大廟的匾額,是閩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幾個大字。廟后西北面,當福商小學的操場牆外,現在還有一塊全閩第一江山的石碑立着;大約南台盛日,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區,現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學校和詩社的建築物,在那裏迎送江潮,斜睜落日。

往日南台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邊與灣里,是遊冶郎的流連忘返、城開不夜的淫樂的中樞。邵武詩人張亨甫,在他那部假名華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錄》裏,曾有過“春秋月夜,燈火千家;遠望橋外,旗鼓山光,馬龍江色,盡在簾櫳幾席間。絲竹之聲,與風潮相上下,壯士為之激昂,美人為之惆悵,遊冶郎之雜沓無論已……”(說洲邊)“灣里地稍寬於洲邊,諸姬縱橫為樓閣,而街衢之曲折隨之。巷婉轉以生風,簾玲瓏而共月,春人對倚,秋士忘悲;東笛西簫,千珠萬玉,是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辭麗句,記述辛巳年火災以前的這幾處的繁華;現在雖則市面蕭條,官娼失勢,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館,以及最下流的煙花野雉,還是集中在這一片地方。這地方的好處,是在門臨江水,窗對遠山,有秦淮之勝,而無吏役之煩;且為歷來商業的中心,所以大腹賈與守財奴,都群集在腳下。陸上玩得不夠,就可以游水裏;西上洪山橋,是去竹崎關水口的要道,東下尚書廟,又是登鼓山的捷徑,故而張亨甫有兩首詩說:

狎客宵宵擁翠鬟,水樓煙榭不曾閑,

尚書廟外紅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浦西的俗稱)年來歌舞繁,洪山橋畔幾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見,若個人如寇白門。

總之,自南台的大橋至洪山橋,二橋之間,不問是水中還是陸上,從前都是冶葉倡條,張揚作勢的區域,福蘭二橋的著名,一半當然是為了它們橋身的長,與往來交通的重要與頻繁,可是一半,也在這種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為說到了二塔,所以更及於雙橋;既說及了雙橋,自然也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女子。可是關於福州少女的一般廢話,已經在一篇名《飲食男女在福州》的雜文里說過了,這兒自然可以不必再來饒舌,現在只想補訂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說錯的地方,藉作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賣淫為業的女人,本來是閩粵一帶都有的疍婦;福州的疍婦,名叫曲蹄婆,一說是元朝蒙古人的遺族。但據《南浦秋波錄》之所載,則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閩永和——閩王王年號——間,王與偽后陳金鳳,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於桑溪,五月端午,鬥彩於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為宮婢。進迭奏之音,歌樂游之曲;及閩亡,宮婢年少者,淪落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注)后音誤為舸底,又曰訶黎,蓋曲字閩音讀如舸訶二音,喜字讀如底黎二音。”

張亨甫是閩人,而且又是乾嘉間傑出的才子,考據當然不會錯;我在那一篇文字裏所說的曲蹄婆,就是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膚細白,瞳神黑大,鼻樑高整,面部輪廓明晰,個個都夠得上美人的資格,就從身體的健康,精神的活潑兩點來講,也當然可以超過蘇杭一帶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說,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臘式的;你即使不以整個人的相貌風度來講,切去了她的頭部,只將胴體與手足等捏成一個模型,也足夠與羅丹的Torso媲美了。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並沒有受過裹腳布的遺毒的緣故。

周櫟園的《閩小紀》裏,有閩素足女多簪金蘭,頗具唐宮妝美人遺意的一條。張亨甫的《南浦秋波錄》裏,講得更加詳細:

諸姬皆不纏足——按纏足或以為始於六朝,始於中唐,始於齊東昏,始於李後主,其說不一。然前明被選入宮之女,尚解去足紈,別作宮樣,可知不纏足,原雅裝也——所穿履,牆縱不知四寸,橫不滿二寸;底高不過二寸,長不過三寸,前斜后削,行裊娜以自媚,視燕齊吳越,纏而不纖,飾為假腳者,覺美觀矣。

從此可知福州少女身體的健康,都從不纏足不束胸上來的;祖母是如此,母親是如此,女兒孫女都是如此,幾代相傳,身體自然要比吳越的小姐們強了。

福建美人之在歷史上著名的,當然要首推和楊貴妃爭寵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風流的莆田縣長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來作他的光榮的經歷,與後來袁子才的刻“錢塘蘇小是鄉親”的雅章,同是拜屍狂的色情的倒錯。

閩王宮裏,自陳金鳳以後,代有父子兄弟因爭宮婢而相殘殺的事情;這些宮婢的相貌如何,暫可不問;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點來看,也能夠推測到她們的雖老不衰的駐顏的妙術。這一種奇迹的復興,現在也還沒有過去,頗聞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紀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來卻還只像二十幾歲的人。美婦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難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獨得其秘,想來總也是身體健康,飲食豐盛,氣候和暖,溫泉時浴的結果。

聽說長樂縣的梅花村,是產美人之鄉;而兩廣的俗語裏,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稱號,足見福建的美人,到處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於梅妃的故里或長樂的海濱。就我及身所見的來說,當民國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際場裏最出名的四大金剛,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餘年,偶爾與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見於倥傯的驛路,雖則兒女都已成行,但風度卻還不減當年。回頭來一看我們自家,牙齒掉了,眼睛花了,笑起來時,皺紋越加的多了,想起從前,真覺得是隔了一世。俗語說,人到中年萬事休,所謂萬事者,是指那一種浪漫的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記述福州的美女,也不過是隔雨望紅樓,聊以留取一點少年的夢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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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樣的春愁(經典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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