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
孤獨者
裡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隻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彷彿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餘里,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熱情收斂,轉向了內,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里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於幾次作文之後,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后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裏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下蠢材,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得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於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裏,在嘉興府中里,這一種風氣,並不是說沒有,可是絕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麼地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情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的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麼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牆壁,自然也愈築愈高了。
在學校里既然成了一個不入伙的孤獨的遊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只有鑽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於是幾個由零用錢里節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里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着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裏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面,心裏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面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這恍惚之情,大約是和哥倫布當發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真正指示我以做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裏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彷彿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發生了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言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發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地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情,只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裏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更哪裏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只是逃命似的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採用的,記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里也絕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着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轟的一聲,耳朵里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復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做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情形來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着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系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裏,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裏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面的學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部就班地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〇)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着,研究着,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得了;科學呢,在前面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只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好!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聖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系統。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只知道崇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麼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後,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裏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聖經》,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后,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褊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發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複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里,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