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一程,再遠一程!

遠一程,再遠一程!

遠一程,再遠一程!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里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作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裏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着他們的子孫。而鄰里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着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着“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着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郁”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面前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裏。祖母為憂慮着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裏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絕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着漸漸兒退向了後面;本來是滿懷着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里坐着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面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裏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只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着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里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捲鋪蓋,我只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裏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後的那一種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城裏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境之中,卻少了一分“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裏曬着,市街上總依舊是那麼熱鬧的;最後,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對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體,閉上眼睛,流了許多暗淚之後,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過去。等那位老秀才搖我醒來,叫我吃飯的時候,船卻早已過了漁山,就快入錢塘的境界了。幾個鐘頭的安睡,一頓飽飯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變換,把我滿抱的離愁,洗滌得乾乾淨淨;在孕實的風帆下引領遠望着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談談將來的日子,我心裏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杭州在望了,以後就是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

當時的中學堂的入學考試,比到現在,着實還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學,還算是杭州三個中學——其他的兩個,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難考的一個,但一篇中文,兩三句英文的翻譯,以及四題數學,只教有兩小時的工夫,就可以繳卷了事的。等待發榜之前的幾日閑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來,杭州的景物,也大變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舊日的杭州,實在比現在,還要可愛得多。

那時候,自錢塘門裏起,一直到涌金門內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牆圍着的,為滿人留守綠營兵駐防的地方,叫作旗營;平常是不大有人進去,大約門禁總也是很森嚴的無疑,因為將軍以下,千總把總以上,參將、都司、游擊、守備之類的將官,都住在裏頭。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轎子,出錢塘門,或到涌金門外乘船的兩條路;所以涌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座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牆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裏。並且還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乾、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其次為遊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園的生意,有時候比三雅園還要熱鬧,“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餅”這一句俗話,當時是無人不曉得的一句隱語,是說鄉下人上大菜館要做洋盤的意思。而酥油餅的價錢的貴,味道的好,和吃不飽的幾種特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裏的香菱似的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發之後,要繳學膳費進去的時候,帶來的幾個讀書資本,卻早已消費了許多,有點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當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陸軍小學裏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錢的津貼,自己做零用,還很勉強,更哪裏有餘錢來為我彌補?

在旅館裏唉聲嘆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並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一算,覺着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餘。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言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後,懷鄉之念,自然是更加地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里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像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里,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地讀書,一味地作詩。並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裏的錢,也還有一點盈餘,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里,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里,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靳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郁,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郁氏有姻戚關係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後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後,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裏,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後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后又不曾躬逢着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衝鋒陷陣地嘗一嘗打仗的滋味。

這一年的暑假過後,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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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若春日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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