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樣的春愁
水樣的春愁
洋學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啦的英文。現在回想起來,雖不免有點覺得好笑,但在當時,雜在各年長的同學當中,和他們一樣地曲着背,聳着肩,搖擺着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高聲朗誦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卻真是一點兒含糊苟且之處都沒有的。
初學會寫字母之後,大家所急於想一試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國寫法;於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課餘之暇就又多了一門專為學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幾位想走捷徑的同學,並且還去問過先生,外國《百家姓》和外國《三字經》有沒有得買的?先生笑着回答說“外國《百家姓》和《三字經》,就只有你們在讀的那一本潑剌瑪”的時候,同學們於失望之餘,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勁。
當然是不用說的,學英文還沒有到一個禮拜,幾本當教科書用的《十三經註疏》《御批通鑒輯覽》的黃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筆題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進一步,便是用了異樣的發音,操英文說著“你是一隻狗”“我是你的父親”之類的話,大家互討便宜的混戰;而實際上,有幾位鄉下的同學,卻已經真的是兩三個小孩子的父親了。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着鬨笑着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發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地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只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裏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裏,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裏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嚮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里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裏,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謄。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裏的幾位相貌比較艷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裏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着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右邊、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裏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裏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裏,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僕,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着些鮮花;對面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着一色。當濃春將過,首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着撲面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麼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裏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里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盡夠美麗,並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餘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裏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地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裏也着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艷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地強烈,但明知我自己絕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着見面的機會。見面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只同對於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面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里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鐘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裏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來立着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裏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麼時候回來?”,我心裏會同時感到一種像釋重負又像失去了什麼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的重重包裹着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麼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着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裏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着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地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裏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裏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着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面前,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紅着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的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着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裏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裏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裏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後,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着牌,但間或得着機會,也着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伙,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像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統元年己酉),是舊曆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里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裏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着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僕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着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着聲,提着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里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般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地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里喝的。”到這裏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裏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么?”停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僕說話的聲音漸漸兒地近了,她於是就忙着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着剛才在月光里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里,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