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於風雨如晦處——悼萌萌
相逢於風雨如晦處——悼萌萌
文/張祥龍
1998年底,我第一次到海南,也是第一次見魯萌。大家都稱她“萌萌”,我也就這麼叫她了。《詩經》中有很多這樣的重疊詞。那是現象學的一次年會,安排在雲龍灣。我還從來沒有直接面對這麼藍的海,在如此空曠的沙灘上“迎送絢爛的潮汐”,在12月份見到這麼多鮮花與彩蝶,以致有如歌的感受現於心境之中,模糊地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什麼。
萌萌是會議的組辦者,到處可見她的身影,包括在會議的專業討論之中。我覺得這位常聽人說起的女子,待人坦誠,看問題有直覺,而且氣質生動,只要她在場,就好像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後來讀到蕭帆的回憶,印證了這個感覺,她的在場看來讓蕭帆在“文革”中幹了事情。
會後回到海南大學,受志揚和萌萌之邀,給學生們談了海德格爾。然後人們一起到校外的一家餐館。飯前聊了許久,慢慢講到以前的各自經歷。說起“文革”,她與志揚都有過不平常的遭遇,於是我也就隨口提到,當年我也曾因辦小報而被當“反動”批判和牛棚關押。萌萌一下子來了精神,追問辦的什麼報,其中什麼觀點有幸成了反動言論。我大致講了一下,還沒有說完,萌萌就在飯桌對面激動起來,大叫道:“原來是一家人!”我接着講,她邊聽邊點頭,對於各種事件,甚至我們小報觀點的委曲之處,似乎都了如指掌,呼應點評得恰到好處。我很多年中既沒有場合也沒有心情來講“文革”經歷,這時卻有了某種異樣的感覺。真是奇異,在30年後的海南島,倒有了對談的知音。這是萌萌善於社交和溝通的表現嗎?後來的接觸告訴我,並非如此,她於“文革”確有刻骨銘心、決定她終生的經歷,而她那天的激動、那種充滿領悟力的呼應確確實實就出自它。
在她的家裏,我們又有過談話,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比如她的父親因為與胡風的關聯,曾受到長期迫害。這肯定是一個影響她成長和思想形成的重要因素,因為胡風在20世紀50年代就成了御批的階下囚,萌萌很小就籠罩在這個陰影里,這就大不同於到“文革”才被暫時打倒的走資派子女的遭遇了。至於她講到的湖北“文革”中的派別衝突,她與後來的夫君到鄂西北山區插隊,又再遭長期迫害,“文革”后又如何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等等,我也都能夠“感同身受”。確實,我們大家年輕時走了一條很相似的道路,它那麼曲折,山重水複,不是過來人怎知其玄機所在?我對她講了這樣一個感受:現在講“文革”的大多是霧裏看花,搞不好甚至線索錯亂。我只看到過極少的明白文章,其中最有印象的是在美國留學時讀到的楊小凱的回憶,那是真正的過來人才寫得出的。她完全贊同,又舉了一些眼前的例子,來說明“回首文革”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後來,與萌萌又在其他會議上見過幾次,卻都無緣深談了。但她很認我這個新識的舊友,寄來她的書,來信來電話,或邀稿或推薦我的文章給雜誌,還一直勸我們在海南買房,這樣朋友們可以時常見面。為此,她與內子在電話中相識,也聊得十分投機。於萌萌的熱情、善良與樂於助人,我們都感受頗深。知道她患病,很想利用去中大講學的機會去醫院問候一下,卻被告之,她目前情況已不適於見人了。後來聽說她回海大調養,再後來就從家琪轉來的噩耗中得知,她已經走了,在朋友們的送行中離去了。
我心中沉痛。她帶走了那段共同經歷的一部分,那沉埋近40年而仍然在“待成追憶”的經歷。她寫下了她的經歷嗎?以前有過一些朋友,甚至上我課的台灣學生,力勸我寫下“文革”的經歷。外面搞“文革史”的,也為了那份小報來找我。去年在浙江安吉開會,家琪又對我講,明年是“文革”40周年,應該寫些東西來追念。我都沒有答應。對我來講,“文革”是“風雨如晦”而又“雞鳴不已”(《詩經·風雨》)的命運。它改變了我的一生,甚至這個國家的道路——在許許多多的意義上。所以,它太深重,太不容我去輕描淡寫。如果要回憶它,只有在未來的長久獨處之後,在確有所領會,有不愧於那場經歷的心靈感受之後。
前些天家琪轉來了蕭帆(萌萌的先生)“文革”回憶錄中的一節,即他如何與萌萌去鄂西北山區改造社會,繼而捲入武漢1969年6月的“反覆舊運動”,並以“曹思欣”的筆名寫出震動湖北的大字報和總結“文革”的地下文章,並因此而被打成反革命,受到長期關押,舉家遭難的事情。讀它的時候,我才又一次深切感到,我與他們(蕭帆、萌萌、志揚等)曾經多麼相近!
我讀到:“我不能再袖手旁觀。於是萌萌和我連夜擬就了一份觀點提綱,帶上《法蘭西內戰》和《國家與革命》等幾本馬列著作,隻身趕回武漢。”我的天,這也正是我們當年讀得最多的書中的兩本!讀它們去理解“文化革命”?那他們下面的思路我已經大略知道了。果不其然,以下觸目驚心的文字似乎也是我的某種回憶。“文革”應該是走在巴黎公社的道路上,它的意義並不是推翻一個舊政權,而是要打碎整個國家機器,使無產階級及其代表的全體人民獲得完全意義上的解放,擺脫任何異化機構和意識形態的控制。“巴黎公社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國家了。”(馬克思)於是,蕭帆和萌萌寫了大字報,署名是“曹思欣”,“即‘新思潮’三個字的倒置諧音”。可要知道,我當年出事的文章題目就是:論新思潮,於1967年6月刊印。但它太“新”了,新得讓似乎應該尊奉它的勢力也恐懼它,必打成“反動”、“反革命”而後安。我看到此處,加了一個批語:“正是同病相憐處。書生意氣!想要擔當天下,反弄得十年凄惶。”
再讀:“9月27日,中央發出《對武漢問題的指示》即‘9.27指示’,反覆舊運動被定為反革命事件,‘北、決、揚’被定為由一小撮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假借名義、暗中操縱的地下組織和反動刊物,‘必須堅決取締、查封;對其主要編寫人員應審查分別嚴肅處理’……《百舸爭流》和‘曹思欣’都被點了名,划入‘北、決、揚’一類。”現在人們讀到這些話,還能明白其中許多話語的含義嗎?要加多少註解,包括人生的註解才能產生“視域的融合”呢?
“這張大字報改變了我和萌萌的一生;陷我們的父母兄弟於災難;並使我們的知青夥伴和親戚朋友長久地生活在苦難之中。……但是,在1969年那個炎熱的夏夜,兩個19歲的狂熱青年預見不到這些。許多年來,這張大字報像達摩克利斯劍懸在頭上,始終緊隨。”我這裏已經不願做更多的具體比較,只是想說,我們的經歷是“同構的”,是那個洶湧澎湃的時代潮流與這些少不更事的“狂熱青年”對撞而造成的同構現象。
我們那時的想法,被“巴黎公社”的彩雲托浮着的解放全人類的理想,讓我們為之受苦受難的文字,是對的嗎?說實話,我今天已經不能對它做出肯定的回答了。近四十年的人生經歷讓我有了新的(或舊到了家的)理想,那就是朝向我們自己民族本源的追求。但是,我們錯了嗎?絕不!它要挑戰的邪惡,依然是邪惡;它的純真,依然清白無偽;為它流下的血和淚,也依然滾燙。對於歷史,對於我們生命的時間湍流,對或錯的二值邏輯並不都適用。
萌萌,當我們祭奠你時,也是在祭奠我們共有過的青春,那以思想相交、以苦難相印的青春。確實,它已經成了一盞銹跡斑斑的舊燈,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故事所講。但是,我不會拿它來換新燈,因為,當我們偶爾擦拭它時,會有神魔出現,吼叫着要施展一番。新的燈,卻只會照明,而不會造幻了。萌萌,當我將來的某一時刻,再次摩挲這燈的時候,你也會來臨嗎?
丙戌(西元2006年)閏七月海岮哀記於暢春園望山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