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
炊煙
文/張志揚
要出萌萌紀念文集《眷念的一瞥》。
眼下一個字寫不出來,拿什麼紀念?我只能有兩種紀念方式:一種是萌萌生前囑託的,把她未完成的手稿、筆記整理出來;一種是三人出訪后所做的隨筆中,可以挑出有關萌萌的記述。整理手稿是一個很長的過程,那就只有尋找隨筆中現成的文字了。好在兩年前(2004年)有人約我的散文集《記憶中的影子迴旋曲》,我想用清理自己的方式讓萌萌走出“人是有可能死於羞愧的”的陷阱,翻出16年前(1990年)寫的題名“炊煙”的筆記——這都是我習慣性地為抽屜隨手寫的草稿,沒打算給人看的,萌萌也沒看過。打印出來還沒有來得及修飾,又忙於其他更緊迫的事,直到萌萌發病,8個多月來陷於空白。記得當年她和小楓編輯的《瀆神的節日》中有“垂簾”一節,萌萌說我也還善於描述。沒想到,她竟看不見我對她的描述了。或者,她能用另一隻眼睛看見這已成煙雲的描述吧。我一個字也不動,就讓她停留在16年前的印象里。
2006年9月8日海甸島
“你看,炊煙!我們鄖陽的炊煙!”
我在打盹,突然被這聲驚喚從夢中嚇了出來。坐在我對面的一位近中年的女子正望着窗外,她旁邊的兩位同伴,也跟着她的視線朝窗外望去。
列車進了鄖陽山區。遠處灰暗的天幕下,深藍色的大山擁擠着,不時從夾縫的空隙里,撒落了一戶人家,像是丟棄在山坡上的一塊火柴盒。青色的屋頂飄散着一層淡白淡藍的炊煙——說也奇怪,倒是這不曾動彈的炊煙,使背後陡立的群山呼吸起來,至少,我忍不住也跟着吸了一口氣。
這個女人穿着有些特別:一件黑色短袖的緊身衫下是黑底紅點的長裙,中間還懸垂着兩根綴着橘黃木球的藍線帶,紫調長襪,式樣簡潔而清秀的黑皮高跟鞋。這身體貼入時又分明獨處的打扮已經着意到漫不經心的程度,以致把沉着中的俏麗冷落了。本來她和同伴的交談,已使我驚訝她的學者身份,現在突然發出孩子般的叫聲“我們鄖陽的炊煙”,更把我拋入歷史的戲劇中。
儘管我的判斷一錯再錯,但她絕不是鄖陽人,這個判斷是不會錯的。那麼,只有一種解釋,她曾在鄖陽插過隊,落過戶,是“老三屆”!
列車鑽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足有20分鐘,一切都消失在眼前,唯獨想像奮然鼓起兩翼。
“炊煙”,為什麼是“炊煙”?
我也10年沒回鄖陽,為什麼沒有“炊煙”之嘆?
炊煙對於我,曾經是呼吸,是日月,是風雨,是饑渴,是我手上的泥土與苕藤,它什麼都是,唯獨不是一聲驚嘆。相隔10年回來,可以有荷爾德林的還鄉之情,可以用海德格爾特有的語調對故鄉人說,我還鄉才發現“要還鄉的正好是故鄉的親人,他們雖身居故土,但卻因本源的隱匿而成為他鄉異客”,只有我的“漂泊”才敞開故鄉人沒有漂泊的“常識中隱匿了多少大地的奧秘與新奇”。剛才,我也在炊煙的重逢中倒吸了一口氣,但我心裏在說這是“我們鄖陽的炊煙”嗎?或許也在說,不過稍稍改變了字樣——“還是這樣的炊煙”——它像路邊自生自滅的小草,同樣是山的無時間的時間“記憶”,你說它是“遺忘”的,也一樣。
她的眼睛畢竟是明亮的。在列車鑽出隧道的一剎那,傍晚未落的日光下,你覺得它的閃爍像是“大地夜哭的晶瑩的淚珠”。
“多少有點傷感吧。”她的同伴說。
“沒有,一點沒有,我知道我的情緒是明朗的。”
“不一定。有些詞本身就是傷感的。何況你在說它時渲染的語調,更帶着沒有遺忘的傷感,才格外驚奇起來。明朗的色彩也可以不失傷感的色調,那不過是傷感得明朗罷了。”
“有時是這樣。但現在,我的確很高興,我一眼看見它就想跳起來。我太高興了,完全是興高采烈。這就是我們鄖陽的山、鄖陽的水,你看水多清,到處是一股一股這樣的小山泉。”
可能她是真的,但只是在這層意義上,與其說她的高興是真的,不如說她高興她高興了因而對高興的高興更加倍地使她高興起來。這是一種自我追加的高興,是抓住一點高興就盡情享受一番的自我高興:“看,我高興了,我在高興,有多好!”
我固執地堅守我的想像,如果我這樣對她的高興作引申的猜測,那一定是我直觀到某種特徵,或某種氣質:一個需要這樣來渲染的高興本身,可能飽含着同樣多的艱辛,如果不是更多的話。
她的臉太敏感了。這樣敏感的眼角與嘴角,不會不敏感到高興中的苦澀。你看,她突然停住了,墨綠色的窗帘襯着她蒼白的臉色,顴骨下有一道傾斜至嘴角的淡淡的陰影——是咬着牙根,還是吸着唇——在臉頰的反光中顯得如浮雕般的冷漠。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在記憶中定格,她的眼風迅速改變了面部的光影,她笑着對同伴說:
“我還是有這樣的感覺,這裏的任何一個山窩,不管多麼偏僻陌生,我隨時可以走進去,一待又是11年,突然地拋入,已經是命!”
【間歇】
“11年……”
或許是我反應中的空白,好久好久,我都無法收聚瀰漫的思緒,直到大股大股白色的水汽化出了現實。她和她的同伴一下火車就被舉着“語言哲學研討會”牌示的人接走了,卻給我留下一團消散不了的“炊煙”。
是呀,為什麼是“炊煙”,成了11年歷史的意象?她居然還是這樣年輕!
炊煙,本是大自然的饋贈。每當炊煙升起,無論作息,既是人對大自然的恩謝,也是人對自身的慰藉。
當然,炊煙升起也突出地預示着它的不升起,至少它不像太陽那樣讓人輕信,它今天升起必然預示着明天一定升起,斷炊是隨時可能的。或許就是這樣如死亡的絕對可能性,它緊緊地把人壓伏在山腳下,以致,紅薯葉要算着月份吃。
泥土般的生活也有泥土般的溫暖,那間升起炊煙的小屋,畢竟從莽原似的群山中劃出了一塊小小的空間,造成人和自然親密而分明的轉換,使炊煙格外升騰着召喚的牽引。每當月亮吊上山頭,炊煙青紗般地籠罩着小屋,向山坡上綿延,使你分不清是煙,是霧,是靄,連成一片,迎接着歸來的親人。此情此景,即便對重複得麻木的身心,也仍然是未曾泯盡的喘息中一絲安魂的暖意,所以只要炊煙升起,人就維持了同大自然妥協的和平。然而,這妥協的和平,能維持11年如此嬌嫩的青春嗎?她並不是大自然土生土長的女兒啊!
即便她天性自然,哪怕喃喃自語中的一個無名,她都沉醉了,但生活不是詩,放工回來,小屋上沒有炊煙等待,或許燒柴不足,要留着過冬,早上出工前煮了一鍋紅薯葉,吃一半,剩下的,留着晚上放工回來吃。於是最迷人的炊煙,不過是自欺的一個想像罷了。
就是放工回來,自己生火做飯,腰酸背疼,煙熏火燎,小屋中沒有他人的眼光,沒有共生的語境,自己面對自己,哪怕是戴慣了的面具,也總有扯下來的一個間隙,那時,一個外來人的被拋狀態,就成了無可逃匿的自我判斷了。
除非,在自然的詩情外,她還有把一個理智的狡計當作意志的自我承擔的能力,從關注最激蕩青春活力的革命問題,到這革命問題的“我關注”方式的自我性、純潔性、崇高性的自我意識與自我辯護,她才能無視外部生活的剝蝕——或許也正好剝蝕了天性中的矯飾——而固守內心那一盞最明亮的燈:維護問題的純潔性與維護自我的純潔性統一。
啊,只有能把炊煙如此革命化浪漫化的人,才抵擋得住大自然最日常的風化,這對她,可能是真實的。
或許只有一半真實。
炊煙,它本身就有着由確定物指向不確定物的中介性。在自然里,它比風車、草垛、鐘樓、哥德式教堂高高的塔尖,更少精神的指引,或不如說,它更像一個生命的詢問,更像一個生命的隱匿,它的升起就是為著消逝的。山中有多少花草,不就這樣自生自滅、無聲無息地來了又去?
炊煙,它展示的生命何嘗不是悄然逝去的無名?
在炊煙中,生死不就是一個問題嗎?
她很可能如炊煙在山裏消失了,誰知有多少?
即便她今天回來能在炊煙外靜觀炊煙,帶着明朗的微笑,仍說不定當下,轉身,她寧願痛哭一場,以擺脫正在瀰漫而凝重的惆悵,為著一段永駐在生命的過去時中的被迫性的混雜、投注、拋灑、艱難的獲得……
有哪一個成功者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失敗,那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成功者,誰不在他的成功中感受一絲為失去初衷純潔的遺憾……
這就是我從她剎那間浮雕般冷漠的神情中讀到的“往事成煙”吧。
她因她的失去而成熟了。
她因她的成熟而衰老了。
但我想,她是這樣一個人,她對“炊煙”的感受是不會衰老的,她那敏感到得失之精微的心永遠年輕。
【補註】
“炊煙”、“往事成煙”,寫完之後,我突然發覺,一個詞語就是一個存在的隱喻。
“煙”,名詞,可用“這是煙”命名,可用“煙是什麼”追問其定義,也可用“煙不是什麼”如不是“雲”,不是“霧”,不是“汽”來鞏固其定義的確定性,表明“煙”是一個實體,一個事件,一個經歷,一個抹殺不掉的存在。
但“煙”又是可以消逝的,或者說,煙是一個可以消逝的存在,是不在場的在場性——它在着;又是在場的不在場性——它消逝了。“煙”,一個直觀着的痕迹、蹤影。
所以,“往事成煙”,即往事成為蹤跡,而且這是一個間斷着、發散着的蹤跡,它絕不單向度地把你指向過去,它其實是可以指向任何一個方向的,無論是對成功者或對失敗者,都絕對地等值。
如果說,她,和她的炊煙的意象,給我留下了什麼,恐怕是“煙”一個生存的隱喻。
1990年10月20日(18、19、20)
2004年3月5日字面訂正